文/何蒨
一般而言,西方的艺术史教育对古典至印象派的艺术发展有着详实描述,但对现代艺术的总结,却不是几本教科书可以解决的。现代艺术是一个“活”的概念,其“定义”还在历史的书写中精心挑选。简言之,现代艺术起源于19世纪末,在20世纪70年代逐渐消隐,此后便以市场的形式存在,代之而来的是当代艺术的风生水起。现代艺术在诞生之初以塞尚及文学中的象征主义为先驱(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经历了世纪之交的印象派后,一战前涌现出立体主义、野兽派、表现主义、未来主义等创作高潮。一战后,以反传统的艺术视野不断推进,新理念带动新思潮,主张与社会传统彻底决裂的达达主义席卷欧洲,继而超现实主义又从文艺与社会视角更进一步推翻世俗的现实观,将意识革命推行到底,由此开启了一场对20世纪欧洲影响深远的思想与社会革命。直至二战前夕,欧洲始终扮演着先锋思想与艺术革新的熔炉,世界向巴黎看齐,蒙帕纳斯见证着青年海明威们的精神梦想。
蓬皮杜艺术中心
现代艺术的转折点始于二战结束,经济与政治条件的急速转变也间接改写了现代艺术的历史。此后的国际舞台上,巴黎逐渐黯淡。50年代,美国的抽象表现主义征服了欧洲。60年代波普艺术兴起,则让美国第一次有机会宣称自己拥有了独立于欧洲的风格。此后,新兴艺术层出不穷,极简艺术、观念艺术、地景艺术、表演艺术等一次次刷新着国际艺术舞台。同时期的欧洲艺术家也在进行着类似理念的艺术尝试,如新现实主义绘画、维也纳行动主义等,但由于战后的欧洲在政治与经济条件上无力运作,艺术之都由巴黎移至纽约,以致50年代以后的欧洲创作形势较为“低靡”,在国际艺术市场上基本“全军覆没”。接近80年代,才有一些回归象征与神秘主义的艺术作品出现在国际艺术市场(主要来自德国与意大利),但这类主题却与早前欧洲的先锋特性格格不入,因此难以被欧洲艺术精英接纳。这一历史的交错与失衡,显然为“现代艺术”的盖棺定论设定了难度。
梅兹蓬皮杜中心
在这一基础上,蓬皮杜艺术中心(Centre Pompidou )的收藏方针与展览路线可谓有着明显的欧陆风格,甚至可称法国化。“国际化(international)”在这里是一个默认的贬义词,暗指迎合市场需要、缺乏独特个性的创作。这种“国际化”还特指一类坚持“艺术自律”的作品,这类作品以传统造型为主,在风格与主题上具有某种回归倾向,常常符合藏家的口味,因此受到市场追捧。在欧洲的艺术精英看来,这类“艺术自律”完全是虚假的构造,其中充斥着金钱与权力的勾结,以及艺术对市场的谄媚。换句话说,以艺术自律为主线的艺术批评,旨在将作品的解读限制在形式解析内,防止过度的外部因素渗透,凸出艺术对作品自身的批判。非艺术自律的艺术批评,强调艺术与社会的互动,尤其是艺术对社会的批判,以及社会对艺术形式的影响。总而言之,这是两类艺术风格的选择。在现实中,前者更容易为市场接纳,后者则受国际大型展览机制的欢迎。
蓬皮杜艺术中心选择了对艺术自律进行批评的方向。作为世界知名艺术机构,蓬皮杜中心的策展方针与纽约MOMA有着很大不同。如果说MOMA更关注如何定义一类作品或风格(如原始艺术、沃霍尔与波普艺术等),蓬皮杜中心则倾向于引发思考与争论,哪怕其权威性受到挑战也在所不惜,这与法国人的批判精神一脉相承。1989年,蓬皮杜艺术中心具有跨时代意义的展览《大地魔术师》即为一例。该展览的举办,部分原因也与纽约MOMA1984年的《20世纪的原始艺术》有关。纽约的展览曾发生一起小型“事故”,一件非洲艺术家的绘画作品被颠倒挂置,由此引发了有关西方中心论的讨论。1989年,当时身为蓬皮杜艺术中心现代艺术博物馆馆长的Jean-Hubert Martin策划了《大地魔术师》,首次在西方艺术体制内引入非西方文化的当代艺术,从当下出发,再次抨击了西方文化中心论。这场展览在法国引起轩然大波,因为传统的艺术概念受到了强烈的挑衅与冲击,也正是这一点使《大地魔术师》成为西方当代艺术历程中划时代的一步,因为此后的事实证明,策展人已经很尖锐的预见到未来的国际文化互动趋势,并且巧妙的提出了问题与挑战。这次展览也是法国艺术人与中国艺术人的首次合作,Jean-Hubert Martin与中国策展人费大为共同策划了中国艺术家的部分,邀请了黄永砯、杨诘苍、顾德兴参与展览创作,以中国艺术家的眼光挑战西方文化中心论。这也是中国艺术家首次参与法国大型展览,成为了中国当代艺术史上不可遗忘的一笔。
那么蓬皮杜艺术中心又是如何定义现当代艺术创作的呢?1994年末,蓬皮杜中心组织了一场著名的综合回顾展《界限之外:艺术与生活,1950年至1994年》。该展览试图重新梳理西方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被艺术市场忽略的创作,将当时颇受关注的“突破极限”作为主题,呈现了一批主流艺术文献甚少关注的艺术家,如维也纳行动主义、新现实主义、激浪派等,其中也包括中国艺术家黄永砯的一件装置作品《世界剧场》。这件作品由于使用了活的昆虫与爬行动物,还引起了行内争论与法律介入。这一意外事件事实上也回应了展览主题:艺术介入生活,同时考察着生活与艺术的边界。艺术自律的概念在这次展览中被彻底质疑,而展览也在前言中援引法国激流派艺术家Robert Filliou的一句名言:“所谓艺术,即那令生活比艺术更有趣的东西。”这真是恰如其分的点明了蓬皮杜艺术中心的立场与原则。
从整体来看,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展览方针不在于定义历史阶段、风格流派,而是强调艺术家的演变过程、艺术作品的诞生环境以及作品解读的多样性。如此,我们可以看到经典大师的回顾展,如杜尚(Duchamp)(1977年)、达利(Dalí)(1979年至1980年)、马蒂斯(Matisse)(1993年)、毕加索(Picasso)(2000年)、杜布菲(Dubuffet)(2001年)等。很明显的是,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回顾展均以欧洲艺术家为主。此外,中心的主题展也十分有名,如《巴黎-纽约》(Paris-New York)(1977年)、《巴黎-巴黎》(Paris-Paris)(1981年)、《印记》(Empreinte)(1997年)、《波普年代》(Années pop)(2001年)等。对即成观念进行质疑、思考与争论是蓬皮杜艺术中心的策展原则,而争论的结果往往更加确立了中心的艺术权威。这里也显示了法国人文批判传统的精髓:给予观众提出疑问的权力,通过开放式的讨论,最终达到新的认识与平衡。这种在动态中求突破的手法,也成为蓬皮杜中心始终保持艺术活力的秘诀。(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