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从一开始您喜欢徐先生的《吹箫》这种绘画的表达方式,是第一个阶段。到后来您又喜欢古元对社会的这种深切关怀的创作方式,这两个转变是当时知识分子非常普遍的心态。在这个以后,我觉得您在对董先生中国油画、艺术民族化的想法,包括对周围绘画群体的了解和对社会整体认识的基础上,您的艺术在后来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
靳:我接着说下来就是这个了。改革开放,粉碎“四人帮”之后,我在文化馆工作,那个时候整个的工作重心转移了。因为什么呢?就是光是上层建筑解决不了经济基础的问题,还是达不到建设延安的目的。所以问老乡,什么时候生活最好?回答:“是毛主席在那儿的时候”。那时候耕三余一,耕二余一,吃饱穿暖。现在反而吃不饱了。那么大的力量用在上层建筑意识形态,并没有解决延安建设的问题,最后还是转到解决生产方式的问题。因为我跟老百姓比较贴近,所以认识到迫切问题就是文化面临着断裂的问题。这个断裂是人为造成的,是政治因素造成的。那个时候我就想,人还在,搞剪纸的大娘还在,这些民间艺术的群体还在,这个文化就可以恢复。这是我这一生里面可能最重要的一刻,开始呢作为徐悲鸿先生的学生,进入艺术的殿堂。之后古元同志的木刻又让我找到了自己,让我到延安去。但是到了延安以后,感受到民间艺术的质朴、粗放、自由,更广阔的感情天地,这种更加豪放的自由,我喜欢。所以那个时候,发动了一个全区的民间文化普查,目的就想把这个文化传下来。
在这个普查的过程,包括十三个县、市,我直接要参加的有两个县——安塞和洛川。在这个剪纸的普查过程中,我明白了剪纸不是单独的艺术活动,都是跟社会生活连在一起的。比方说,“抓髻娃娃”。以前剪纸里头我也没见到过,从来没见到过,我自己收集的剪纸里头也没有这个。最后还是一个不到六十岁的妇女白凤莲,胆子比较大,她说她剪那个“抓髻娃娃”。一剪出来,我就认出是“抓髻娃娃”。我就问这是干什么的?她说招魂的。娃娃从岸畔上掉下去了。你剪个这个,搭上他的衣服叫上他的名字,在十字路口那一烧,把水倒在那儿,再拿着衣服喊着娃娃的名字回来,这个就是给娃娃招魂。那边呢,又剪了一个“抓髻娃娃”,是坐着莲花盆儿的。我说这个呢?他说这个是“喜娃娃”。“喜娃娃”是干什么用的?她说不是招魂的,是生娃娃的。还有坐着凳子的,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凳子就是催生的“生”,然后查《说文解字》的时候呢,催生的“生”,生娃娃的。然后呢,又剪了一个手拉手的,这个“手拉手”的叫做瓜子娃娃。瓜子娃娃什么意思呢?她说“天不怕、地不怕,单怕瓜子娃娃一把叉”。我说什么叫做一把叉呢?她说就是这么一站,妖魔鬼怪谁也不敢吃了。因为这个东西是五个,也叫“五道娃娃”。我说的不是 “舞蹈娃娃”,叫“五道娃娃”。“五道娃娃”是东西南北中五方神来保护我们家,有招魂的,有辟邪的,用途不一样。我就感觉到这个东西时间很远了,这里面的问题有很多了,这个可能是我思想上最重要的一个转折。后来呢,我闹不清楚,就跑到社会科学院,我的老朋友赵超,他搞古文字学,在考古所。他给我介绍到他的图书馆,帮着我借了很多的书。那时候我有五年的时间基本上是读书,想解决这些问题。最后我搞清楚了,整个的民间艺术就两个内容,:一个是永生,生命的生存;还有一个就是繁衍。除了这两个以外再没有第三个。这两个升华为哲学,就是阴阳相合,化生万物。没有阴,没有阳,不可能有人类,也不可能有动物,也不可能有生物。自然的生物,植物它也要花粉的交配。没有力学作用和反作用就没有物理;没有化合的分解就没有化学;没有正数和负数就没有数学。宇宙也是,宇宙它为什么没有阴,这暗物质一出来,我觉得还得要有阴。总是要天地相合、阴阳相合、男女相合、雌雄相合,这就是一个阴阳相合才能化成万物,这是一个阴阳观。第二个,化成万物以后它不是消亡,而是生生不息。一代一代往前发展,永生不息。我觉得人类的文化意识可能是两个,就是阴阳相合,化生万物。一个生命意识,一个繁衍意识。上升为哲学,就是阴阳相合,化生万物,万物生生不息。我觉得中国画、中医也是这个。中医讲的就是你病了,是阴虚还是阳虚,阴虚补阴,阳虚补阳,就是《黄帝内经》。所以后来我感觉,石涛并没有说清楚“画论”,但是《黄帝内经》说清楚了。如果美术学院上第一课,是讲《黄帝内经》,那中国画就好办了,就理解了。不光是多少描,十八描,十八描的根是什么东西都明白了,就是整个一直进到他的哲学和美学领域里面去,因为这基础还是哲学。如果是这样的话,看一下书法就知道了,它的阴阳关系了,抑扬顿挫,起承转合,这些就明白了。阴阳相合,化生万物,万物生生不息。其实笔墨也好,书法也好,就好比中国画,上边是天,下面是地,所以叫做山水人在其中,天地人的关系。然后空白,这地方不能漏气,漏气不行,这种观念不是西方的这个数学观念了,不是黄金分割律了。上来就得一笔上去,然后根据气的运行来组织构图。这我就想起齐白石的画荷花表演,它是从气连接上来的,整体的。从这一点来看,集中在中国人的哲学思想里,也就更好理解了,一下子就容易抓住了本质的东西。《黄帝内经》是作为人和万物关系的哲学理念,它用到社会的话,我想就应该是儒家。所以我就认为孔子是个伦理学家,不是哲学家。哲学还得问老子。因为伦理学是解决社会问题的,这个儒家的核心是什么?是在社会上搞的那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当君的君,当臣的为臣,我觉得这个都很适合,子是有子的道,夫有夫的道。这是一个整体的和谐社会,所以中国的文化、社会两千年没有断裂,应该归功于儒家。但是儒家的思想又归功于中国的本源哲学,那是一个民族的根。这种想法建立了以后,我自己拿起笔再画画时,就开始感觉融进去力量了。从1978年到1988年再到1998年,这几十年时间的思考,最后我总结出:“仰观宇宙之大,俯瞰万物之胜,万物与我合一,万物与我生生不息”。万物就是我,我就是万物,根上还是从本源哲学来论述的。
现在呢,我的危机感就在这里。这个哲学是通过符号来表达的,不通过符号怎么表达哲学?很难。就是没有一个载体,这个载体就是文化符号。原来的符号那么多,现在呢,结婚只剩下一个,就是喜字。然后过年就剩下一个,就是“福”字,福到。吉祥符号就是一个,中国结。实际上中国结最早七八千年前就有中国结。后来呢,我到希腊去,它的墓碑上头就有中国结。非洲那个面具上头中间就是中国结。然后到了红山文化六千年的玉猪龙玉器,中间也是中国结。中国结最多的地方,罗马的米开朗基罗,他的《最后的审判》所在的西斯廷。西斯廷的地板上全是中国结,是各种不同的变体,我觉得最丰富的还是在西斯廷那儿。然后呢,最早我看到中国结的图片是在土耳其,那八千年前就出来了,那个比中国还早。中国最早的河姆渡,河姆渡是七千年,后来到大汶口出来的中国结,六千年。后来到了陕西半坡,“渔网”符号,那个“渔网”符号就是中国结,两个,这个符号到处都在用,两个菱形,或者是加三个菱形。这个我是有意地考察的,全国各个省,从南到北,从新疆到青岛,从黑龙江到海南岛,全是。三个菱形,两个菱形。画的时候呢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觉得都是中国结的变体。生生不息,这个都没有了的话,它这个载体就没了,它都是通过文化符号来传达的,这个符号包括国画。我不同意“笔墨等于零”。笔墨的符号、书法的符号,都是通过这个,这个都没有了,那你这个文化载体,哲学载体,本源哲学的载体就没了。原来这个根儿是一个总根儿,一个大树的根儿,就是本源哲学。后来,分裂了,分裂为各家治学。儒家、道家、诸子百家出来了。后来到汉代的儒学,宋代的理学,然后再发展,再往下发展就是现代的和谐社会。如果这个根儿没有了,这些也就没了。所以,我感觉这个对我的画的影响是什么呢?我原来还是比较关注具体的地方的,或者是一个人的气质,比如说陕北,这个地方很质朴,黄土高原的质朴、人的质朴,这是一种精神。还有一个呢,是生活,比如南泥湾,毛主席大生产运动,关注的还是现实主义。现在呢,我感觉升华了,关注的不只是一个具体的事物。而是关注一种道了,一种观念了。
访:那您现在是不是在油画绘画上,这种用笔的表现跟这个思想也有关系?
靳:对了,我说的就是这个。在构图上,我就是根据气来了。我上来就画我这个感受。我还是重视生活感受,但是着眼点不是在这儿了。而是将这种生活感受,有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山水之间的意思。
访:它就不在具体表现那个的东西现象了。
靳:对,不在具体的东西,而在于道了,都是在论道。这个道就是生活感受,已经成为如果没有这个道,我可能就动不了心。有这个道呢,一下子就有很强烈的一种情感和感受。这都是从生活感受来,并不是从观念抽象那里边来,从观念抽象里边来说话,我想就是在搞史论了。而作为艺术家、画家来说,这种理念是转化为情感了,这个情感包括他对生活的观察,包括他对情感的表达,所以我很喜欢“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句话。不是在表现这个事情上,画这个人也不是表现这个人,画这个景也不是表现景,而在于山水之间,山水之间那就是万物与我合一,万物与我统一。
访:您说的这个,确实是一个特别大的问题。是关于中、西艺术的基本出发点的差异。比如说中国人是一个生活化的观念艺术,实际上是用艺术来解读生活方式。在根本上呢,它是要表达这样一个思想过程,一种随生活而动的观念艺术。但是西方的艺术呢,它相对来讲比较重视客观性。但我感觉老一代艺术家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他们非常重视写生这个概念,从生活里直接获取形象,或者是色彩,或者表现现实空间关系这样一种意图。您是怎么样考虑在现实和主观之间,取得平衡?因为我也知道,您是特别喜欢写生的一个画家。
靳: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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