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画得都挺好
Hi:刘小东,你当时有接触到这些文学作品吗?
刘:我当时读的都是一些哲学、美学方面的书。国内文学有时候也会读一些,还看一些话剧啊、电影什么的,但我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比较真实的心态就是,我老觉得不够,就是怎么说呢,不太自然。
Hi:各行各业都不自然?
刘:对,我觉得都有点做作。我在初中的时候读过一篇小说叫《陈奂生进城》,描写一个老农民的生活,忘了谁写的。我读完这篇小说后,觉得那不太像今天的事情,但在当时那已经是比较写实的小说了。
Hi:其实说白了,你画画就是想表达一种更接近真实的东西。
刘:对,就是要求真,去掉那种不舒服的东西。
Hi:你画了这么多年,你觉得现在跟20年前相比有多大变化?
刘:变化就是我现在失去了艺术的判断力,我觉得谁画得都挺好。当然我还是喜欢骄傲的孩子,因为我知道,自己就是因为骄傲才能出来的。
Hi:你刚刚说失去了艺术的判断力,我很好奇。
刘:是这样的,我觉得现在的艺术又发展到了一个新的矫情阶段,我发现自己说什么都显得很无力,只能靠自己去积攒、去积淀。过去可能说一句话需要积攒两年,然后有人能听到这个声音,但现在你需要积攒一生,说出来的话才可能有点用处。
Hi:进度越来越漫长了?
刘:我是这么觉得的。
Hi:尹先生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尹:我觉得主要是由现代主义这种模式所决定的。现代主义的本质就是不断否定,不断要有新的东西出来。我刚刚说到,60后在出来时,选择了自传性的个人叙事来表达生活中的鸡零狗碎。那到了70后怎么办?
Hi:还是自传性。
尹:不能再自传性了。实际上到了70后那里,自传性的个人叙事也不重要了,重要的变成了具体的局部感受,比如说我的皮肤啊、生理啊、某种心理啊,这些细微的东西。同时它也有越来越生理化的趋势,生理化不是自传性的一部分吗?肯定也是。它是一个非常浓缩的片段,但是这个片段可以无限放大,放大到代替一个人的自传。其实不光美术界如此,在文学界也是这样啊。你看小说家都在干吗呢?刚开始是身体写作,接下来就下半身写作了,这就是一个变化。那到了80后玩什么呢?整体的自传弄完了,局部的感受也搞完了,他还能玩什么呢?
Hi:玩虚拟的。
尹:对啊。国家民族被否定掉了,私人生活也被否定掉了,那还剩下什么?不就是虚拟的网络了吗?他要用虚拟的东西把真实的生活再给否定掉,等到了这一步,其实连个人生活也没有了。
他活,我就死
Hi:那你觉得艺术还能回去么?
尹:它没办法,因为我们的当代艺术已经陷入到现代主义这个模式中去了,它的结果就是整体否定。它不是局部否定,局部否定是这样的,你比如说刘小东看不上你伍劲,这是局部否定,但如果刘小东看不上的是一代人,那就是整体性否定了,而我们现在的当代艺术恰恰就处在这种模式中。我非常讨厌这种模式,因为这样玩的话只有死路一条,什么都否定了还能有什么?
Hi: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尹:对。我记得有一次跟邱志杰聊天,他说尹老师我跟你讲一个有趣的事。在浙美有这样两个画家,他俩谁也瞧不上谁,如果这个人参加活动,那那个人肯定是要拒绝的,他们俩人一定不会同时出现。我说他们这样还不够彻底,还不能算是当代艺术家。当代艺术是什么?如果他活,那我就要死,两人一定不能共用一个世界,这才叫彻底否定,这才是现代主义的模式。但我们现在的问题是什么呢?他活着呢,我却没有死。这就是小东刚刚说的矫情,矫情就是虚伪嘛,如果虚伪了,还有什么艺术呢?就没有艺术了。说到底艺术不是一个高智能的活动,它不能从这里边产生高科技出来,如果它想记录个人的心理,又不太真实科学,那它还能有什么意义呢?这是一个问题。另外一个是,西方艺术制度的影响。比如策展制度啊、博览会制度啊,画廊啊一股脑儿的全进来了,包括法律也进来了。这样一来的话,本来我们的学术就已经进入到他们的模式里面去了,现在等于说艺术制度也进入到他们的模式中去了。而且客观地讲,现在全世界的当代艺术已经没有什么活力了,我4月份去了趟纽约,看了大都会博物馆的展览,看了MoMA的展览,但是我却觉得看了跟没看一样,为什么?因为这个模式已经看过了。
Hi:看够了。
尹:真的是穷途末路。你知道它那个逻辑是这样的,我们不可能照着它那个逻辑去生活,不可能说今天我们吃了咸蛋,明天就不吃了,而且永远也不吃了。这是不可能的,过两天还想要吃嘛,还是要走回头路的。现代主义不是这样的,它需要分拨,这个是这样,那个是那样,如果这个有了,那就不能再有了。
Hi:刘小东还活得好好的。
尹:关键是他没有进入这个逻辑嘛。如果他今天也按照他活我就死的逻辑走的话,那艺术就完蛋了。
中国艺术家要有两个脑子
Hi:这个逻辑不可能是一个主流的逻辑吧?
尹:关键就是,不管是海归批评家、本土批评家,还是外籍批评家,大家不但都在这个逻辑里边,还要拼命地去强化这个逻辑,这是让我觉得最遗憾的地方。而且中国当代艺术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它没有户口本,这就导致这些当代的艺术家们变成了一个没有谱系的,像私生子那样的状况。这就乱了,为什么乱了呢?如果放在西方这个架构或者系统中来看的话,中国当代艺术是没有谱系的,没有出生证和户口本的,这就是比较大的一个问题。如果一个西方人问我们说,中国当代艺术的独特性在哪里啊?我们该怎么回答呢?
Hi:回到你考古的老本行了。
尹:对。所以我们要把这个谱系学给弄清楚,到底谁是更早的,谁影响了谁。我觉得这里面就有这样两层意思:一个是中国当代艺术不是西方艺术。因为西方艺术只回答它本土的的问题,东方的任何问题跟它都没有关系,但中国艺术家就需要有两个脑子,既要回答本土的问题,又要回答全球的西方问题,这就是中国当代艺术的特殊性。另外一个是中西两种制度。我们知道中国现在在进行社会主义实验的同时,还在搞一个资本主义的实验,这在美国是没有的,而这些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特殊情况。
Hi:刘小东,你觉得近20年来,哪种力量对你创作的影响最大?
刘:在我读大学的时候,听过一个老外的讲座。他对中国人画油画持怀疑态度,他说中国人不懂色彩,所以不能画油画,这句话对我的刺激很大。因为你画了这么多年油画,居然有人说你不能画,这一点成为我这些年来一直追求色彩的一个驱动力。另外一个是有一次我跟一个朋友瞎聊天时,他说中国人的造型都很乖巧(音),都不大方,这点也让我很受刺激。就是觉得作为一个中国的艺术家,血液里有两种不好的倾向,一个是色彩,真的不好,另一个是造型,不够大方。这两种美学态度,我觉得对我的创作都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直到现在,我还觉得一个画家只有解决好色彩和造型两个方面,才是一个真正好的画家。其实这20多年来,我自己一直都在朝着这两个方向去努力。另外社会生活也在改变,如果这两点不符合改变了的社会生活,我会觉得作品没有内容。
Hi:尹先生,你怎么看刘小东这20年来的变化?
尹:我觉得首先一个是,他能把自己作品想要表达的内容跟现实生活有效地关联起来,让高度私人化的东西同社会生活之间产生一个吻合。比如说他去意大利画垃圾,垃圾本身不能构成政治生活,但小东的特殊之处在于他能把自己的态度反映在垃圾堆中。这样作品就不再只是个回忆,而变成了某种回应,并同更大的社会发生了互动关系。你知道,在毛泽东时代,很多艺术家因为都画毛主席像、画工人农民的肖像,这就导致大家彼此之间没有了区别。所以在文革之后,这些艺术家都想方设法去掉这种劳动的痕迹,比如手感啊、笔触啊之类的。但小东并没有简单的放弃这种痕迹,反倒利用这种东西,跟私人生活发生一种关联。其实如果我们画画,是一定要有笔触和手感的,有了手感才会感觉到亲切嘛。如果没有,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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