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渔夫》 透纳
近代西方美术史上有两位伟大的风景画家产生于英国。透纳,和比他小一岁的同胞康斯泰勃尔,他们在自然中发现的“真实世界”,在风景中表达的深度情感,并没有被同时代的观众所认识——简单地说,他们异于古典风景画的独创性超前于同时代的公众和评论家。当他们的风景画中体现出不同于传统风景的透视和距离、明晰形体等任何公认的类型时,他们就受到冷淡或指责。这正如有学者分析的那样:“公众需要透纳给予他们浪漫主义情调浓重的题材,但不需要他那种同再现性形式决裂的做法;另一方面,他们欣赏康斯泰勃尔的写实主义,但不喜欢罗斯金说他‘对下等题材病态的偏爱’(《西方美术风格演变史》萨拉·柯耐尔著,欧阳英、樊小明译)”。当然,他们的作品在皇家美术学院或者自己的画廊内展示,个别有远见的评论家和藏家也在经济和舆论上支援他们。
历史画通常被公认为西方绘画传统里最重要的画种。为了给风景画争得一席地位,康斯泰勃尔将风景画的尺寸扩展为“六英尺”,以挑战历史画尺幅。透纳成名比较早的原因是一方面他仿效克劳德·罗兰和普桑在空间透视的处理和景物描绘的明晰上设立的风景画典范,将以表现具体细节和情节引人入胜的荷兰风景画和海景画范式,加入了英国地域气候特点,比如阴沉多变的海空,云雾缭绕的山谷和湖景,散落在山丘和树林边的城堡和小村庄,以及伦敦的城区……这些都是观众和赞助者所喜闻乐见的。
他之所以能获得一定声望的另一方面原因是在风景绘画中引入历史传奇和现实事件,这就使风景画承载道德感情和现实叙事而提升画种地位。透纳将法国的克劳德·罗兰、普桑;意大利的提香、丁托列托;荷兰的伦勃朗、雷斯达尔、柯伊普等人的构图、透视、光影等手法吸收入自己的作品。希望借此,观众和藏家因能见到心目中崇尚的艺术家经典手法而推崇画家。但是或许公众和藏家不太关注的是透纳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吸收和转换以往和同时代名家的艺术观念和技法,这却是透纳的天才创造特点。所以当透纳对历史和传奇,现实事件的描述绘画按照自身逻辑发展,并不像公众期待的那样具有详尽的细节和展开的故事;当他的作品脱离了素描和透视的明晰,越来越“前无古人”地到达“混沌”的境界时,公众的惊愕和反感也就发生了。
《暴风雪——汉尼拔率领他的军队翻越阿尔卑斯山》 透纳
以个性化方式演绎古典风景和发展荷兰风景画传统,是透纳对风景画发展的重要贡献。《暴风雪——汉尼拔率领他的军队翻越阿尔卑斯山》这件作品从题材上,可以联想到1801年达维特所绘《拿破仑越过阿尔卑斯山》。但是两件作品的不同不仅在于风格——达维特作为新古典主义的代表人物,更倾向于用精确的、线性素描描绘理想的英雄人物。而透纳作为浪漫主义画家的特长在于用自由的笔触和动荡的节奏渲染环境气氛。他们的不同点更在于艺术观念上,即人如何处理人的问题。在达维特画中,拿破仑是作为一个英雄的征服者占据画幅中心,奔跃的马蹄和沉稳的拿破仑身姿与背景旋转的风云组合成“人定胜天”的主场气势。视平线在马蹄间延伸,连接远方陡峭的山地,风景在此画中用来衬托马和人物的伟岸高大。而透纳画中突出“风景”具有的自然力量以对比人类弱小的境遇。在这类对比中,人类要么被自然的狂怒所惩罚,要么在自然巨大能量压力下通过考验获得精神超越。《暴风雪——汉尼拔率领他的军队翻越阿尔卑斯山》与其说画军队翻越天险去作战,不如说画渺小的人类和巨大自然力量的对比。和达维特的构图不同的是,自然景色作为主角,占据整个画面的主要空间,而人物处在倾斜的地平线下方,沿画框底线展开.人物的“渺小”衬托了自然的“伟大”。如果这只是从大小比例看对比的悬殊,那么从表现内容看,是透纳将更具洞察力的视线穿透历史帷幕,落在人物命运与自然气候的永恒与瞬间的力量较量上。画中的汉尼拔军队正处于第二次布匿战争的开始阶段,他们克服无数困厄,艰险地穿越阿尔卑斯山。行进中面临雪崩和巨石滚落,有时是当地人滚落巨石抵抗;军队要在风雪弥漫中凿开冰冻坚硬的岩壁寻找通道,传说中将士们用火烤岩壁,雪化水浇烧热的岩壁,岩壁破裂穿透而见日光绚烂……汉尼拔的军队死伤无数,37头战象减剩为一头,6000骑兵失去了马匹,4万步兵剩下2万……但汉尼拔还是赢得了军事家称奇的这一仗。
画中前景实际上是将汉尼拔和军队的艰险处境间接地描绘了出来:一对殊死搏斗的战士、一个被巨石压住的战士、几个凿壁推巨石的将士,以及风雪漫卷的阴霾中手举火把的士兵……画家特意在山坡远方画出汉尼拔部队的大象,它在风雪弥漫的高山中显得那么微小!而在画面最主要的位置,是乌云翻卷的云层中突然显现的太阳,巨大耀眼的暖色光芒从悬崖那头破云而降……气氛动荡而不安,太阳的强烈光芒和乌云、暴风雪的翻滚并置,征途的死亡危险和为生存而奋战的决心并置,自然的巨大能量和人类的不幸并置,同时,人类的抗争意志和自然无为的施虐并置……这种不同性质的事物,矛盾对立的事物置放于同一画面,导致在认知和感情倾向上紧张、多变;不确定和不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