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岩 图片©许村国际艺术公社
渠岩,中国艺术乡建专家。2006年,旅居东欧多年的渠岩作为艺术家偶然接触到山西晋中一个小山村——许村,他被这里保存完整的明清古民居所吸引,当时的许村民生凋敝,民居和基础设施状态堪忧,渠岩想到了引入当代艺术的方式来激活许村。从2011年第一届许村国际艺术节开始,每两年一届,至今许村国际艺术节已经举办了五届。十年来许村的影响力不断扩大,目前已经成为中国艺术乡建的经典案例。近日,恰逢第五届许村国际艺术节举办期间,艺术中国记者独家采访了渠岩。渠岩结合自己的乡建实践,就艺术家的社会责任、乡村的核心价值,以及艺术在乡村建设中发挥的独特作用等几个话题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Q=艺术中国 A=渠岩)
Q:渠岩老师,东欧的经历可以说是您艺术生涯中很重要的一块,这段经历对您后面的乡村建设有哪些影响?
A:1991年底,我作为访问艺术家去捷克布拉格美术学院教中国书法,在那里生活了四年多。东欧对我最大的影响是成为我精神的再生之地。90年代初期,中国当代艺术家处于一个迷茫的状态,很多人都选择了西欧、美国学习艺术。欧美艺术虽然发达,但是中国人学习的还是技术层面。作为移民艺术家,就必须在那个语境里创作和生活,用东方情调来做作品。我到东欧以后,大概有一年的时间,一直在思考,在刚刚经历过东欧剧变的捷克首都布拉格的环境里,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捷克知识分子在社会转型中的重要性。
在捷克,有两种知识分子的态度。有一种和中国知识分子非常相似,就是米兰·昆德拉。中国知识分子对他很熟悉,他的作品特别契合中国当时的语境,那时我就追随昆德拉的脚步。但是到了捷克以后,发现很多知识分子不喜欢昆德拉,我说为什么?他们说,他是一个懦夫。在布拉格之春以后,他选择了流亡,昆德拉走之前,他对哈维尔说,我们国家没有希望了,谁也改变不了。但是哈维尔说:“你走吧,我坚决不走,我要在这个国家行使自己的责任。”哈维尔的那句话我特别感动。他还说过,“不要抱怨,从我做起,从良知出发。”哈维尔的思想影响了我一辈子。
渠岩的摄影作品《空间系列》
Q:东欧艺术家与中国艺术家有哪些不同?
A:欧洲的艺术家首先是知识分子,这是和中国艺术家最大的区别。中国艺术家首先还是从“术”出发。我们培养艺术家的路径是:高考——美术学院,通过技术进入美术学院的门槛,对思想、文化的培养基本上没有。以后成为艺术家就没有观念和独特的思考。
捷克艺术家伊日·科拉日(Jiri Kolář)是一位现代主义的重要画家。他以前是一位诗人,后来他觉得诗的语言不能表达自己的情感了,就用视觉的表达方式。但前提是,他是一位诗人和知识分子。这样他能建构对世界完整的价值观和世界观。
如果说当代艺术有什么重要的使命,那就是促进社会进步。当代艺术不是美的问题,他表达人生存的尊严。今天的艺术家实际上是一个拾荒者,他能发现别人看不到的有价值的东西,把它转换成价值。我们再回到东欧知识分子,他们在社会的转型当中能起到作用,他们不讲空话。我们当代艺术有一个说法:我们只提出问题,不解决问题。提出问题是成立的,很多艺术家连问题都提不出。有人只管提出问题,或只知道批判,但是整个社会谁来解决问题呢?所以艺术家也要承担解决问题的方法和路径。
许村的《皇天后土》的祭祀活动 图片©许村国际艺术公社
许村的《皇天后土》的祭祀活动 图片©许村国际艺术公社
Q:您对乡村精神信仰这一块相当重视,有人认为中国的传统文脉已经断掉了,为什么您认为中国传统的信仰和礼俗这么重要?
A:他们恰恰不懂传统,文脉是断了,但信仰和礼俗没有断。中国人的道德崩溃,全世界都知道,为什么中国的法治社会建立不起来?法治社会背后的文明基础是基督教。基督教的逻辑是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它建立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尊重和自由。而中国整个传统信仰是礼俗社会来支撑的,是血缘、家族的社会,是长幼、尊卑社会的社会秩序。怎么解决道德崩溃?不能靠道德来解决,道德实际上已经是社会行为了。它靠背后的价值来支撑,没有价值,道德无法成立。
而价值的背后是信仰,信仰的背后是什么?是灵魂,中国没人讲灵魂的问题,灵魂是人能否抵抗对死亡的恐惧。如果你对死亡不恐惧,其他都能建构起来,为什么现在贪官这么多钱还不满足,因为他没有解决自身灵魂的出处,他没有安全感。民国之前,中国传统不像今天这样,那时是靠生命血脉的传递,通过传承灵魂的不朽,中国人才有活着的意义,说白了就是传宗接代。没有这个东西,你的灵魂此生绝对无法安宁。通过它,你的信仰体系就建立起来了,这个体系就要维护整个家族的伦理,最后变为制度。但是我们把中国传统的东西灭掉了,这就是我们今天的问题。
许村的“皇天后土”祭拜活动 图片©许村国际艺术公社
许村的《皇天后土》的祭祀活动 图片©许村国际艺术公社
Q:也就是说礼俗是中国乡村的很关键的一个问题。
A:梁漱溟当年说,中国乡村就是礼俗社会。在乡村,它有一套处理矛盾纠纷的系统,这套系统不是法治社会可以建立的。陈忠实的《白鹿原》,林耀华的《金翼》,就在说靠礼俗社会就能解决乡村问题,而不是靠西方的平权。中国法律还不够健全,加上权力的倾斜,小事变成大事,大事变成冤案。我跟很多镇长讲这些,他们非常信服我,他们在基层工作,都遇到这个问题。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乡村建立这个东西的原因。
Q:在您的南北两个乡建计划——广东青田和山西许村中,在恢复礼俗和信仰方面,具体做了哪些事情?
A:历史学家说,宋代以后,南北就不再是一个文化系统,北方变成朝贡文化,政府的权力非常强大,它覆盖一切。广东和福建在宋代以后,变成了农商文化,它反而离皇权比较远,保留了许多传统的东西。
许村的土地神 摄影:刘鹏飞
许村的村民院落 摄影:刘鹏飞
我在许村做了两年调查,一是关于信仰系统的调研,还有一个是在两次清明节寻宗问祖。在传统乡村,阳的价值就是祠堂,阴的价值就是礼俗。通过阳的祠堂建构阴的礼俗。但在许村,祠堂也没有了。祠堂代表着香火,没有香火,乡村的灵魂就没有了;老院落一进门就是土地神,但是新村一进门就是福禄寿,从拜神变成拜物;到村民家里寻找藏在箱子里,掖在床下的祖先的踪影。村民都偷偷地拿出来,他们本身就认为这些是罪恶。
我们对乡村所谓的救助,有个词叫“丰衣足食”。这个词没有人怀疑,但我就质疑它。丰衣足食就是拜物,穿暖、吃饱那是动物需求嘛。你的精神和礼俗呢?没有了。今天村民只看到钱,目光短浅,实际上是背后传统信仰遭到破坏的结果。农民也是被伤害的对象,传统农民是有仁义礼信的。
广东那边,由于特殊历史和地理条件,它有祠堂,有香火,今天经济也比北方要好,因为它就是用祠堂、祖宗、家族这一套来约束建立诚信系统。那个地方没有骗人、跑路的情况。我做这一套系统是没有太多障碍的,这就是南北的差别。
广东青田 图片©许村国际艺术公社
广东青田 图片©许村国际艺术公社
Q:近年来您提出了青田范式,它对于乡村建设有哪些意义?
A:我为什么做出青田范式?乡村不是几个建筑的文物价值,或者收入、收成的问题,这些都是表象,最重要的还是家园的价值。我在青田做天地人神九个系统,为中国做出一个标杆来。中国所有地方做乡建,按这个要求来,你一看就知道了。如果只做经济层面,或教育层面,离完整的系统还差很远。
Q:您曾经讲到艺术乡建是乡村建设的第三条道路,区别于政府和商业层面的建设和开发,能具体展开谈谈吗?
A:艺术乡建是我提出的第三条乡建道路。乡村在我们的逻辑里就是欠发展地区,十年前很多老少边穷地区,我们把它污名化,其实文化不能用单一的发展观来评判它的优劣高低。我反对几种社会主流观点,包括乡村治理肯定也有问题,它不能触动乡村最核心的问题。昨天我拒绝了湖南卫视的一个节目,他们要在乡村投资、开发。我不反对这种做法,但我不去做。我有当代艺术家的属性,要不断去发现问题批判。以前是牺牲乡村为代价的破坏,而今天的保护还是服从于发展逻辑下的保护。保护它干嘛?还是推向市场。乡村最核心的价值是家园,它不是一个商业单位。
许村艺术公社公共区域规划改造 图片©许村国际艺术公社
Q:乡建既不能一味地发展也不要一味地保护,这个尺度应该怎么拿捏呢?
A:不要拿捏,先还原成家园的概念就好处理了。我举个例子,山西晋中的明清大院,皖南、徽州的乡村院落,现在变成了文化遗产。但以前的乡村是开放的,那些建筑是靠村里人经商回来建的。我认为乡村是否有经济条件不是最重要的,家园是最重要的。比如你住在一个小区,你不一定在小区工作,但这是你的家。你在外边挣了钱,你回来建你的家园。就像福建莆田,那里人没有地,他就到外面做生意,挣了钱回来盖楼。节庆祭拜,他也要回来,因为那是他的家。这才是中国人整个家族系统的核心价值。
许村的全神庙 摄影:刘鹏飞
许村的后土庙 摄影:刘鹏飞
Q:所以您是希望把乡村作为中国人的一个根?
A:本来就是。你看许村,全神庙、后土庙、戏台墓地,形成了中国人生死轮回完整的系统,他在这里才能安放灵魂。他的祖先在阴间,他在阳间,通过除夕和祭拜,阴间和阳间的人见面。他们才完成这个轮回。如果把这个地方铲了,他的家园没有了,等于他活在阴间所有的祖先都死亡了,人就变得虚无了,虚无最后影响到了社会道德。
2019年第五届许村国际艺术节 摄影:刘鹏飞
艺术家在许村进行艺术创作广东青田 图片©许村国际艺术公社
Q:您曾经在青田计划中提出“乡村建设去艺术化”,但艺术节还是许村文化建设中的重要部分,为什么两者会有这样的差异?
A:许村本身比较弱,只能用艺术的方式来激活它。需要创立一种新文化来激活。艺术能沟通人的情感,我的乡村建设最大目的是情感梳理,融洽各种关系。艺术不是大刀阔斧的经济开发,它是无声无息,通过和人与人之间建立感情来达到这个目的。
乡村有传统的节庆,我们就用艺术节的方式来融入当地的人情结构、历史文脉中,慢慢恢复它的自信。许村村民也接受这种当代艺术节的方式。他们都说,许村有两个节,一个春节,一个艺术节。我们通过这种游戏,通过孩子和大人、外来人和当地人的关系、官员和艺术家的关系,达到了相对融洽的交流,这就是艺术的构建。情感沟通解决了,其他什么事都能解决。西方上世纪90年代有关系美学的提法,我们通过人的行动,直接在乡村这个空间里产生了互动。我们还回报给乡村,连带出了其他价值,比如经济价值,这是自然而然的。这就是艺术家非常独特的方式,实际上还是播下了一颗种子,它慢慢就会发芽。
青田的“烧番塔”活动 图片©许村国际艺术公社
渠岩在青田广东青田 图片©许村国际艺术公社
广东青田的当代艺术龙舟行动《上善若水》 图片©许村国际艺术公社
仓鑫的行为艺术《敬水仪轨》 图片©许村国际艺术公社
仓鑫的行为艺术《敬水仪轨》 图片©许村国际艺术公社
Q:在广东青田的实践不是以艺术的方式融入吗?
A:青田也是艺术的方式,艺术是一种创造生活的能力。青田虽然资源好,但是靠经济开发,也是在破坏传统。青田保留了完整的天地人神的脉络,我们还是用艺术的方式,但不是用节庆的方式,把传统梳理出来与当代艺术结合,也是需要创造性的。我发现青田传统最大的价值是水的价值。今天我们把水都污染了,赛龙舟,以前是祭拜水的,但是今天没有人祭拜水了。我们通过当代艺术的方式,融入到民间节庆当中,再弘扬水,保护水。包括古代的成人礼、婚礼、葬礼,现在成人礼中断了,文化内涵抽离掉了,变成一个娱乐活动了。我们把成人礼恢复了,这对构建乡村礼俗是非常有用的。那些少年在成人礼上,向族人宣布他们有承担成家立业的能力,他会把这种体验带到他整个生命过程当中。
Q:您为什么说许村和青田模式不适宜推广到全国?
A:不是,你建立情感共同体,温暖人的关系这些都要推广,哪个地方都需要。但不要把具体的模式来拷贝,因为具体的环境不一样。青田范式我做了九条,在许村可能只能做一半,在其他地方也许只能做一条,有的村落可能九条都能做,这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但是艺术家切入社会这条路子证明是对的,因为它是区别于冰冷的治理和急功近利的商业开发的。
Q:许村国际艺术节已经是第五届了,您觉得在十几年的乡建过程中,最主要的经验是什么?
A:还是那句话,从良心出发,从自己做起。我当时一个人来到这个地方,没有人认为我能做到现在的样子。很多人说,这么艰苦的地方,你能做到哪一天?我说就算明天失败了,我今天还在做,这就是它的意义。你不要看结果,有些东西是没有结果的,但是有意义,必须要做的。中国有很多人光说不做,喜欢自己说,让别人去做,这些人没有生存智慧和价值判断。为什么我回国以后,对当代艺术界比较失望,实际上他们做的事情是当年自己要反对的东西,违背了自己的初衷。
(受访人:渠岩 采访人:刘鹏飞 录音整理:王雅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