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理想之二:求韵致于意足神畅之外
书法重传神、重笔墨之外的韵致,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在肆意畅情中要得线外之象。米芾对“肆意畅情”、对“线外之象”都格外地重视,并作为自己书法审美理想的主调而贯串始终。我们收集归纳他这方面的散论大体有:“振迅天成,出于意外”(6);“随意落笔,皆得自然”(7);“永和九年暮春月,内史山阴幽兴发……爱之重写终不如,神助留为万世法”(8);“世人多写大字时用力捉笔,字愈无盘骨神气,作圆笔如蒸饼,大可鄙笑。要须如小字,锋势备全,都无刻意作乃佳”(9);“何必识难字,辛苦笑杨雄。自古写字人,用字或不通。要知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10),等等。
前人曾对米书所端现出的上述审美理想进行了剖析。如,苏东坡在《雪堂书评》中分析其书为“风樯阵马,沉着痛快”。高翔论其书是:“一戈一点,得意外之旨”,“变化无穷,有翔龙舞凤之势,虽曰神锋太峻,其间仪刑自在”。赵构认为“芾收六朝翰墨副在笔端,故沉著痛快,如乘骏马,进退裕如,不须鞭勒,无不当人意。”(11)董其昌在他的《画禅室随笔》中推米书为宋朝第一,说“字须奇宕潇洒,时出新致,以奇为正,不主故常……唯米痴能会其趣耳。”刘熙载评为“迨既自成一家,则唯变所适,不得以辙迹求之矣。”(12)徐有贞谓“米南宫落笔不苟,而点画所至,深有意态。”我们沿着前人这些分析判断的脉络往下穷究,发现米芾追求的正是在随意之处见至味,强调挥运之时能寓真情。他希图运用出神入化的笔墨技巧,构成如梦如幻的意象,以实现“出于意外”的审美理想。具体表现在笔墨形式上,大致有五:
米芾求韵致于意足神畅之外,首先在于他曾经拥有一段漫长的学书经历和一段深感久蕴的情思。我们纵观米芾的学书经历,知其在唐楷上用功最深,之后上溯魏晋,傍涉他体,以求变化。我们再看米芾四十岁前后的生活,正如上文中所说的,是有心干禄而仕宦路蹇。“劳生奔走困粗官,揽镜鬓毛斑,物外平生萧散,微官兴阑珊。奇胜处,每凭阑,定忘还。好山如画,水绕云萦,无计成闲。”(13)此词反映米芾日常稍有感触,各种苦涩便自相引发,层层而深不能自己。这种身世沧茫,一但寓于功力深厚的书法中,就使得线外之味奇崛而沉著,直率而深浑。
米芾求韵致于意足神畅之外,还在于表现了创作主体的情性,在“振迅天真”之中含有深意妙趣。故放笔一戏,不问拙工,甚至因病成妍而别具神采,使线外之象丰美而新奇,犹如“风流公子,染患痈疣,驰马试剑而笑,旁若无人。”(14)
米芾求韵致于意足神畅之外,还在于抒情方式上有别于他人。他以“刷”抒情,以“沉”见妙。如他的《虹县题诗》,老辣纵横,沉著飞翥,仪态万千,极尽“刷”意洒脱之态,沉著入木之味,醉酣淋漓之状。可谓是摆落烟云,心不旁分,浩然听其笔之所至,任凭情感自由流宕,给人的余味很深很长很足。这种以“刷”抒情、以“沉”见妙、以“情”感人的艺术形式正是米书的魅力所在。
米芾求韵致于意足神畅之外,还在于用笔表意方式上讲求一个“活法”,强调挥洒之间要尽如我意。在这一点上,他比魏晋人,甚至同时代的诸家都大大地向前跨了一步。他主张“学书贵弄翰”。他说,一幅好字犹如一“佳士”,是“筋、骨、皮、肉、脂泽、风神皆全”。他还说,“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故毫不掩饰地批评欧、虞、褚、柳、颜的楷书皆“安排费工”。这些观点表明他的运笔用法讲求的是一种灵动一种自由。正如山谷所赞赏的那样“米元章书如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所当穿彻,书家笔势亦穷于此。”(15)的确,米芾在正侧、偃仰、向背、欹侧、顿挫、提按之中表现出无不可活用其法的特点。
米芾求韵致于意足神畅之外,还在于体势、结构上不见组织痕迹。无论他自恃最高的小字和跋尾书,如《皇太后挽词》、褚摹《兰亭》跋,还是他的痛快峻逸的大字《吴江舟中诗卷》、《群玉堂帖》、《蜀素诗卷》),甚或最能代表他的率意放纵的手札,大体都能出于自然,做到字与字之间既互为引发,又一路侧下,层层叠进,字字追随,一派绝处逢生的气象。尽管这种以侧取势的方法,我们在二王笔下也时有所见,但米芾却有意识地发扬光大,成为自己的再创造。又如,他的《苕溪诗卷》,粗一看来,有的字因欹欲倒,似乎无法站立,但细一品察,却又是那样的神形俱足,妥贴安祥,丝毫不见组织穿凿之迹,是“稳不俗、险不怪” (16)。
由此看来,米芾的“意足神畅”,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撼动人心的生命激情,以及由这种激情所创造出的奇情浪漫、神采四扬的“线外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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