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走花笺意未浓
——读萧风的书法随想
王民德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书法批评一直沿用标举创新的西方美术史观。这种批评观不仅影响着书法家的风格趣尚,也左右着批评家的视野。或许到了该重新审视书法批评基础的时候了。在传统的书论中,人心情怀,胸次涵养,是判定一个书家最高的标准,但在现代书法批评中,价值基础却落在形式创新这一表象的要素上。这样以来,那些传统风格面貌极强的优秀书家,却在书坛一片传统缺失的叹息声中,被忽略了。
在当代以传统风格面貌为趣尚的书家群体中,我认为萧风是一位已经找到符合自己个性气质的书法语言的优秀书家。在经过二十余年对传统经典帖学的研究临习之后,他以王羲之、颜真卿的书学理路为根基,形成了以风神骨力、雄强高古为审美基础的笔法造型体系和创作范式。无论是他的楷书、行书还是狂草,都体现了相同的旨趣和审美追求。他在书法创作中表现出的语言纯粹性和心灵的觉醒,是显而易见的,突出的表现是:他总是能够恰到好处的剔除那些不和谐的形式因素,以便让真实的书写状态和情感因素,单纯的呈现出来,这是他的作品打动人心的关键,也是我对他的艺术充满期待的主要原因。对当代书家而言,语言的纯粹或许已经变成一个很高的要求。在以“形式革命”为显著特征的时尚潮流中,书法正在丧失单纯的力量和纯粹的品质。书法家被各种各样的观念所诱惑,喜欢以多变的面目,做鬼脸似的炫耀给公众。我们在大量的书法家的创作中,已经很难看到作者独立的精神,无论是所谓的“传统派”还是“现代派”的追随者,书写形式与个性气质的背离,正在成为一个时代的艺术通病。想想看,如果一件艺术品,我们看不到艺术家的意志和真实意图,怎么可以冀望这样的艺术品去打动人心呢?只能败坏我们的艺术趣味而已。
我相信,萧风在书法创作中呈现出的纯粹品格,缘于他的文化自觉、道德自律以及对传统经典的深刻体悟。萧风属于视书法艺术为提升心灵、完善自我为终极方向的艺术家,这样的艺术理想,与中国传统文人的艺术观同出一脉,尤其在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等人的书学趣尚中,得到最有代表性的体现。在萧风看来,一个优秀书法家的成长,既是一个漫长的文化苦旅,也是一个性灵不断觉醒和道德完善的生命过程。“独依华表听落木,将心事付天音。只身化作日光明。漫嗟生与死,屈宋我同心”;“天涯事业,青春在手,一带柳烟清透”;“玉砚泪盈书不得,好墨有谁应和”,在他这些美妙的词句背后,我们既可以清晰的看到他遗世独立的文化品格,也看到了一个富有情怀抱负的文人的寂寥和对文化理想的坚守。
萧风的文化自觉还体现在他对经典的取法与观照上。按照萧风自己撰写的艺术年表(见《中国美术馆当代名家系列•书法卷•萧风》),他对经典帖学一派的研究和追寻,主要经历了三个阶段:1983年开始,他在沈鹏先生的指导下,重点研习米芾、苏轼、杨凝式行书。这个过程是他在书法上由兴趣自发逐步走向自觉的阶段,尽管我没有看到过他这个时期的书法创作,但他一定下过很深的临池功夫和理论思考。这从他后来撰写的有关苏东坡、米芾的文章中,可以看出他对苏、米书法艺术的独特理解。他在《苏东坡与“李太白诗卷”》中关于苏氏书法“抒情性”特征的表述,在《论米芾书法审美理想》中对米氏书法“线之自由”特征的概括,显然来自一个实践者对苏东坡、米芾书法悉心研习后的切身体悟。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在他现阶段的书法创作中,我们已经很难看到米芾书法的影子。要知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书坛,正是米氏书风最为流行的时期,如果说米芾和另一位同出二王体系的王铎,“导演”了那个时期的“流行书风”也不为过。然而领先时风一步开始研究米芾的萧风,却在米氏书风刮起之前,完成了寂寞的转身。关于此中的原因,我没有和萧风做过深谈,我只能推想,萧风或许是从米芾的书法中,看到了与自己性情和审美理想不相符合的因素,转而放弃了本可以令他在书坛大放异彩的机会。
从1991年开始,萧风受林散之、启功先生的书学思想影响,对二王、怀素、王铎的书法进行系统研究;2006年以后,萧风的研究方向除了二王的行草,开始转向颜真卿、孙过庭。也正是从2006年开始,萧风的书法创作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在经历了对二王帖学一路的精研和人生的历练之后,我猜想,萧风一定从颜真卿的法书中看到了与自己最为契合的书法范式和人文理想,找到了进入书法传统源流的神秘通道。因为今天萧风显现给公众的书法样式,审美旨趣,主要来自颜真卿和王羲之,而他所撰写的《颜真卿书法篆籀气考略》,也是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有关颜真卿书法审美特征和技法特点的很有见地的学术文章。
对那些立志从传统经典中实现书法理想的书家来说,萧风的学术路径以及个人风格的成型,无疑是具有启发意义的。他让我们看到,一个优秀书法家的成长,总是在不断地从历代经典中,寻找符合自己个性气质的艺术方法和技术手段。因为即便对古代的文人而言,书法神秘的源流也同样不可琢磨。一个优秀的书法家需要通过不断的学习前人经典,逐步掌握书法的内在规律,这个过程既包含了对书法奥秘的不断发现和技法的悉心锤炼,也包含了艺术家内心的觉醒、修正以及创作风格的个性化达成。因为浩瀚的经典,为我们提供了无数的路径,任何一条路上的探索都可能耗尽毕生的经历。从这样一种意义上来说,朴素的品质和远大的文化抱负,或许比天赋、才华更能决定一个书家最后的高度。因为只有那些单纯、朴素的心灵,才能够长久的保持对经典的敬畏和手摹心追的热情,进而抵达书法艺术的核心。这也是古代书家为什么把人心修养作为书法最重要的修炼内容的原因。
就目前萧风的作品所呈现的形式面貌而言,他无疑还处在一个“传统样式”的探寻和自我完善阶段。但我并不认为,萧风是一个拒斥展览形式和现代艺术的书法家,如果仔细阅读他近几年的书法创作,我们会发现,他在图像构成上其实做过很深的研究。在《中国美术馆当代名家系列•书法卷•萧风》一书中,几乎每一件作品,都能看到他在“形式”上的匠心,只是他对形式的追求,总是消隐在不经意之中。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萧风是一个崇尚内美的书法家,像所有气质内敛的艺术家一样,他通常不会在作品中刻意炫耀出其不意的机智,他的审美旨趣和艺术追求,似乎一直在指向合乎法度的情理,指向内心的真实。或许正是这种书法理想,使萧风找到了通向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法书的神秘通路,使他的书法创作自然的透露出一种传统文人的风度。
一个优秀的书法家,内心情感、思想襟怀必定是丰富的,精神必是独立的,他们绝对不会以抄袭古人为能事。因为只有在找到自己的语言之后,一个艺术家才会完成内心的真实表达,这也构成了艺术家“创新”的基础。尽管萧风在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等找到通往传统源流的通路,但我想这仅仅是开始。“笔走花笺意未浓”,从他的这句词,我已经读出他对自己理想的书法境界尚在探寻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