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谈和现实
大学时期,总喜欢和不同院系的学生清谈,海阔天空、忘乎所以。那种没有丝毫功利目的的谈话日后竟然成为我画面上主要的情境。随着市场经济的迅速兴起,这种谈话也随而停滞。大学生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关注现实生活。那些不着边际的清谈遂日渐成为一种奢侈的回忆。
然而谈话的仪态和论辩的内容成为我人生极为重要的精神财富。这些积淀不断提示我从现实的利害得失中超拔出来。我想起魏晋时期的玄谈,高士们手挥麈尾,高谈阔论。从庄老、孔孟再到释梵,越谈越玄,越谈越远。如果说奢侈,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奢侈的事情。因为他们消耗的是包括生命在内的财富。
但这种消耗,连同消耗的方式在中国乃至人类历史上具有永恒的审美价值。后世仰望魏晋风流,看一看《世说新语》,就像与无数倜傥非常之人直面。谢安的胸襟、王敦的骄纵、石崇的奢靡、支遁的玄言,千百年来被人咀嚼、况味,成为新的清谈的内容。
作为一种生存状态的清谈,是精神贵族的专利,而不是俗士乡愿的乐土。过分沉溺现实的得失,就像羁绊于尘网的天龙,不复有飞升的诉求。曾经有朋友郑重相告:毕业后必先赚钱,后画画,如今十几年过去,未见其人画艺少进。去年考察俄罗斯,虽然不能感受到物质极大丰富的光鲜,但马路上来来往往各色人等的气质和穿着却透出一种凛然不可近亵的尊严。我想,托尔斯泰的小说、普希金的诗歌、列维坦的风景画以及老柴的音乐,无不是俄罗斯民族史上的“清谈”。为了这份自由的有尊严的清谈,普希金付出生命;托尔斯泰付出全部身家;列维坦穷其一生用画笔追寻俄罗斯悲壮的民族精神;而老柴的音乐,充满了俄罗斯大地的风物和情感。
“清谈”滋养了民族的精神和情感,魏晋时期的中国人、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人、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人,他们的自信非来自武力的强悍,非来自国库的富足,乃是一种对现实根本超然的心灵。
五,古典和自然
在现代竞技体育中有接力比赛,而我常常用来比附我们对待古典的态度。前面经过两棒的传递,现在文明之棒将要交到我们的手里,我们要勿庸置疑地接过来,跑下去并且稳稳传到下一棒手中。苟有人不愿接棒,宁得回到起点重新开始,其情可悯而其行可哂。
处在今天的世界,一种文化倘过分强调其地域性和民族性,是不太能够生存和发展的。大学里我每年的暑假都留守学校教留学生书画。其中来自各国的学生也带来了他们国家的民族意识和文化习俗,有一次,一英国人说到美国文化,一副鄙夷不屑的态度,以为彼美国者,历史苦短,文化浅薄,无甚足取。而美国人听到之后,很平静而很有力地说:请看看他们吃的喝的和穿的,不受美国文化影响已经很难。那今天来讲,全世界越来越多的人正在以空前的规模感受来自中国的影响。世界日益变成一个整体。全人类数千年的文明累积已经给我们奉献了永不枯竭的资源,尽可以采用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去撷取。对于当代人,“古典”之谓,应当具有这样的一种视野。
中国文化发展演进的历史,其实就是一个外来文化不断孱入、不断融合、不断更新的过程。汉末“象教”(佛教道理传入之前,先有佛像进来)渐渐渗透到中国固有文明的深层。今天我们引以为自豪的敦煌、云岗、龙门等地石窟,里面的形象就是古希腊、古罗马、古印度、古中国和更多的湮没无闻的中小古文明共同作用的结果。然而佛教已经有别于古印度本土的佛教了。它主动结合了中土的文化精粹而生根。在唐宋时期兴起的话本(后来小说的雏形)和佛经的故事、古诗词的吟诵和佛经的唱颂等都有深刻的渊源。
中国唐代以前的绘画随着“遣唐使”传入日本,今天日本人引为自豪的所谓“大和绘”其实就是中国古代重彩画的延续。但日本人也不是全然照搬。在相当于中国明清时期的日本江户时期,民间兴起一种“浮世绘”的版画样式,图绘日本人民的生活场景,从春宫画、风俗画到风景画,一时间达到了空前的水准,乃至于作为包装纸传入欧洲,竟然影响了欧洲十九世纪几乎所有的绘画大师,“Japanism”(日本主义)大型展览所彰显的是日本民族的自豪感。我想:中国明清时期的绘画也一定为西方人所知,但为什么就没有引起一次“中国主义”?带着这样的好奇,我深入研讨了日本美术发展的过程。
日本文化经过对中国文化的大规模长时间吸取,很多方面已经融入其血液,哲学思想、文学样式、艺术手法很多方面都是保留了中国的元素。但我们的女人裹脚他没有学。
前述“浮世绘”保留了中国绘画从魏晋一直到唐代绘画的基本样式,但非常强烈地注入现代的审美意趣,比如那种平面分割、设色的整体以及造型手法的自由夸张。在习惯了光影、空间等造型手法的西方人那里,这样浪漫、简洁而又强烈的造型样式带给他们的视觉冲击今天是不难想像的。回顾我们明清时期的人物画,基本上在延续,在西方人看来,这就是一些学得不太好的老画。偶有陈老莲突兀而起,已经带给后世太多的启示了。
在今天的时代,能够以文化的继承和发展为己任,所需要的一个基本素养或者说胸怀,应该是平等对待来自全人类的文化传统,过分纠缠于哪国哪派,既不容易理清头绪,同时也容易给学习带来不便。第一次参观卢浮宫眼花缭乱的艺术品,西方式对于自然的尽精刻微创造了伟大的文明,但一路看过来我渐渐还是感到视觉疲劳,而那时期最渴望的是能够看到八大山人醍醐灌顶般的几根墨线,那种淋漓、通脱和萧疏,带给人的不是目不暇接的丰富,而是解粘去缚的顿悟。因之,任何民族的文化都寄予了该民族生存发展的智慧和劳动,我们只有去除偏见,真心接纳,庶几可以接近人类文明的高峰。
自然,比古典更古老的存在。“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大自然的不言大美曾经启导了我们祖先的文明,古典和自然之间存在一种永恒的关联,古典来源于自然,自然又激活了古典。自混沌初开至今日乃至于将来,经典的样式不断累积下去,大自然也会生生不已地存在下去。爱因斯坦说过:对于大自然而言,哪怕是最微末的部分,我们也只有跟随而已。这是大智大觉者的感悟和虔诚。
一切的文化样式,达到最高妙的境界,无不符合自然的本然规律。说话、写作、音乐、绘画、舞蹈、乃至于建筑等等,不同的是语言和手法,相同的是对自然感悟的尽情表达。米开朗其罗的壁画,宏伟壮观,但不感到鼓努为力,因为时代的好尚和米氏的雄才共同支撑起这样的鸿篇巨制;八大山人的水墨,震人心魄,同样是水墨画的通透和八大的傲岸共同搭建了一个精神的王国;齐白石艺术的恬静稚趣,得力于他的天真质朴的心灵;傅抱石艺术的恢宏壮阔,源自其恣纵瑰奇的胸襟。苟追随者不具备这样的精神,徒具形骸的仿作没有任何价值。绘画上最不能讲究某某派,因为历史只承认那唯一的不可复制的创造者。
我注意到今天的人们喜欢称“天人合一”,“天人合一”正日益成为一句时髦的口头语。殊不知能够“天人合一”实在是一句极其自负的称许。那与天合一之人,首要者是有一颗质朴无华的心灵,符合大造自然的律动和规则。不矫情、不造作、不伪饰、不曲扭。“朴素的人最容易接近上帝”,西哲的这句话,简洁而准确,说出一个朴实的道理。但世俗的人们往往不那么朴素,他们心存颠倒梦想,不能回归自己心性的原点。“天人合一”永远只能是空泛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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