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巷平居上古思——学艺感言
刘波
“里巷平居上古思”是我依韵奉和杜工部《秋兴八首》中的句子,我自己觉得它比较符合我个人持守的一种情怀。
一,学习和修养
少年时期所学的课程中有一门叫做“青少年修养”,讲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等等。但少小的我们对于这些抽象的概念没有实际的感受。因为,“祖国”的概念就是自己生活的狭小范围和地图上雄鸡一样的版图。待到日后迈出家乡,眼界拓展,心胸豁然,那些抽象的概念渐渐具体、丰满起来。而且,对于“修养”二字,也有了更加深切的体验。不仅仅是爱祖国、爱人民这些宏大的目标,更有爱自己的身体、爱自己的专业、爱自己的家人、朋友,这些具体而微且旦夕不离乎左右的内容,逐渐驱使自己的心性走向细腻、深入。因之,当第一次读到孔夫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导,刹那间的感动和服膺最令人倾倒——不愧是“至圣先师”,他说出了万古不移的个人修养、用事的内容和规律,这些内容之间由内到外且前后照应。这样的标准对于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影响深远。中国人从来就不是仅仅以事功的成败论定一个人。
中国的孔子和希腊的苏格拉底非常相像,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各自高据中西思想的巅峰,他们的思想都是经过学生的记录而流布人间,更重要的,是这两个人身上代表着上古文明的一种混沌状态。孔子的学生讲老师“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是永远无法穷尽的存在;而苏格拉底身后,也衍生出无数的学术派别。他们各自坚守苏格拉底的某一方面而不能达到苏格拉底本人的圆融和通达。由此观之,学术原创时期以及原创者本人都具有包容万有的宏大气象。他们或者语焉不详,但那种模糊、混沌中却包含着惊人的准确。
今天的学科分类已经越来越细、越来越小,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讲,人类对自然的追逐符合这样的规律。但人文学科的日益细化却未必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今天研究诗词的学者,缺少对文化的整体关照和对相关学科必要的修养,尽管研究的问题越来越生僻、越来越细微,但对人类的心灵产生的作用却正待进一步论证;艺术家已经越来越退守到一隅之地,写字的专管写字、画画的专管画画、唱歌的专管唱歌,“专家”之谓,正日益朝着“一曲之才”的目标迈进。一般的画家因为修养功夫的阙如,对先贤的成就唯有仰望而已。
修养开始于一个生命既生之后,结束于将死之前。是穷极一生的功夫。清末大儒王国维,每天规定自己必须读书两个时辰,以弥补繁忙的公务和应酬所耗损的时光,两个时辰不是很长,但坚持一生,将会产生何等的效果?今天读王国维的著作,那种宏阔的视野和深邃的思维,除却天才之外,修养的功夫助益良多。读书是一种修养,而在生活中对于欲望的隐忍克制、对于品质的砥砺培养、对于各种“增益其所不能”的力量的有效训练都是一个有目标、有远见的人士修养的内容。用屈原的话来讲,就是“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内美和修能正好构成一个社会人的全部。
二,精神和物质
这是一个哲学家喜欢追究的问题。但具体到一个人的世界,精神和物质自有另外的意义。
记得丰子恺先生讲过,他说不同人的境界如同楼房的层级。一般人陶醉于物质的世界,对于吃喝玩乐这些感官能够直接触摸到的东西充满欲望和眷恋,所以他们永远处在一层楼;另外一些人,经过一层楼的繁华,而登上二楼,感受的是精神世界的丰富和华彩。他不同于物质世界,纯然是个体内心的感受,那种满足可能来自对往圣先贤教义的顿悟,可能来自音乐旋律引发的怦然心动,可能忘情于文学中人的生活状态,也可能就是一种永远无法排遣的愁绪。但无疑的,这些人都超越了一层楼的诱惑,而升格至更高的层级;还有一些人,可能根本没有经过物质的丰富,直接降生在精神世界,天性的本能追逐就在精神的层面。但还有一种人,连精神的世界也不再眷恋,而是径自向更高的层级迈进。丰子恺先生当然在讲他的老师弘一。弘一的一生,好像是前面“三层楼说”的最好例证。由津门风华婉转的美少年,到“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才子,再到把钢琴、西洋绘画、现代话剧介绍到中国的先驱,最终毅然遁入空门,以青灯黄卷为伴、以复兴佛法为志。其一生之所为作,如同菩萨的随缘度化,用物质和精神的遗产无言地教化后世。今天我们看到弘一法师那清淡典雅、不矜不伐的墨迹,不会想到他还有一丝的取悦于人的想法,而会震撼于那笔墨间超然的人格力量。
司马迁著名的《报任少卿书》成为千古的绝唱,对于任少卿“推贤进士”的诉求三致其义。最后表达自己“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是因为“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末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在受到人类最残忍的刑罚——宫刑之后,司马迁没有退缩,没有投降,念兹在兹者乃是“文采不表”,这一精神的力量,支撑着一具亏形之躯完成了一件不可思议的大事。鲁迅先生盛赞《史记》是“无韵之《离骚》”,他读出了其中无法言说的史官情怀。
我们会对一些外表相似而实质上相去天壤的东西发生混淆。例如政治家和政客,都是作官,可前者心怀天下,后者心中只有自己;商人和小贩,都做买卖,前者以货通天下为己任,后者则以赚钱为追逐;画家和匠人,都是画画,前者以艺术品质为旨归,后者则以卖画糊口为目标。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也是精神和物质的问题。
一个人缺少必要的物质准备,可能生命不能延续,可能学业不能继续,也可能事业不能推进。我们决不应该排斥物质的追求。但重要的是,物质的追求应该适当,不能“玩物丧志”,沉溺于物质的追逐,忘记了人生还有更重要的内容,忘记了人生的快意还有个人心灵的部分。一个有远大人生目标的人,应该是一个能节制自己欲望的人。刘邦之初,混迹乡里。而一旦起事,所有的劣行收敛尽竟,因为他的目标在天下。太平天国的悲剧,不是正在于诸王对贪欲的放纵吗?艺术家的追求,本质上是一种心灵的励练过程,他需要的是心无旁骛的专注和执着。佛家讲看破放下,那是指对内心迷障的破除。但艺术家和诗人就应该执着于自己的追求。古人讲诗“必其人穷而后工”,这里的“穷”不可拘执于物质上的匮乏,而应该理解为精神上的孤高和独立。艺术家何尝不是这样?不是愤世嫉俗、不是自寻烦恼,“穷”来自特立独行的人格和舍我其谁的自信。
三,个人和社会
这同样是哲学家不断思索的问题。个体和群体的关系问题成为人类社会永恒的话题。
在最初练习书法的人群中,大家共有的感受,就是笔划之间很难协调,不是这一笔长了,就是那一点歪了。总之,一个字最难于安排的就是点划的关系。再进一步,对于一个成熟的书法家来讲,一定是超越了这样的层次,而进入到谋篇布局的阶段。而最高级的书法状态,则是这些方面都超越了,进而至于直抒胸臆的化境。一个人个体的存在,很难显示其价值,这一点很像我们不能对着纸上随意写出的一个笔划抽象地评判好坏一样,笔划的价值和标准需要在一个字甚至一篇书法中体现。以此来彷佛人类社会,可以找到许多相似的例证。漫漫的历史长河中,还不知道有多少了不起的人才终老乡里。明代徐文长,倘若不是袁弘道在其殁后的偶然发现和大力推举,今问其姓字,恐早已“茫然而不知”了。
但徐文长毕竟是徐文长,他以自己炜烨的天才和胸襟,给后世留下了一笔丰厚的精神遗产。今天人说到徐文长,都会认为他是画家,殊不知他的文学造诣和事功在有明一代也同样拔俗群伦。我们在欣赏徐氏艺术的同时,他和社会所发生的种种关联会产生作用。那笔情墨趣所涂写的决不仅仅是一个书画家的怀抱。你会透过那凛然绝尘的笔墨,洞见徐文长清高的内心世界,他的聪慧、博学、谋略、悲怀都一览无余。
个人融入社会,用自己的所学所知来服务社会。这个过程不能被单纯看作是一种付出。佛家讲“布施”,就是这个意思,布施也不仅仅是物质(财布施),更有法布施(知识和技能)和无畏布施(给他人关爱和保护)。刚刚过去的大地震,涌现出来多少可以永载史册的感人事迹,同时也引发多少社会的思考甚至批评。这些内容,如果超越了当下的一种历史情景来看待的话,留下来的还是那些符合人性的闪光的东西。作为一名参与社会的个体,一个最好的原则应该是“但问耕耘,不计收获”,或者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否则,就像净空法师所讲的:你膜拜佛菩萨,布施给佛菩萨,为的是向菩萨求财求福,这不是一种行贿吗?讲严重了,那就是在亵渎佛菩萨。在普通的生活中,做一件事太有功利目的就会导致行为曲扭,个体过分追求融入社会,但同时自己又不具备融入的条件和价值,那一切的烦恼岂不是自找?
有感于当代大学有“三本”的开设,一些高考成绩不佳而又希望接受高等教育的学子可由此步入大学。我的“三本”另有一解,那就是一个个人需要具有“三本”才够资格与人交往。其一曰“本分”,一个不本分的人,是因为不能认识自己,在岗不敬业,对友不真诚,从业不钻研;其二曰“本色”,没有人愿意和戴着假面具的人长相厮守,虽然人们为了一事也常常要失去本色,但一个人需心存良知是无庸置疑的。作一个“本色”的人,真诚面对周遭的人事,会给自己带来长久的快乐,也给朋友和社会带去信任;其三曰“本事”,没有本事,那就表明一个人不能给社会和他人带来价值。当然也只有被保护和关心的权利而没有保护关心他人的能力。
文学艺术,所表达的是个体的感受和情怀,其创作的独立性和自主性会使从业人员变得孤高离群。今天一般认识中的诗人和艺术家就是那些个性张扬、标新立异、不修边幅、甚至行为怪异的人群,殊不知其中也有轩轾。同为诗人,有屈原、杜甫的千古忧思,有曹植、李白的浪漫宏阔,有李煜执着后的放下,有纳兰哀艳后的空寂,有李商隐的委曲和深邃,也有周美成的铺排和华彩。千古骚魂不绝如缕。徐志摩清纯的笔下,为我们留驻了无数潇洒、多情的瞬间;海子瞪着孩童般的眼睛,希望在诗中建构他雄伟的理想国。这是一群精彩的人,有着强烈的个性,同时,又用文字建构了自己永恒的文化符号。他们不求“融入社会”而能千古流传。他们所注入诗歌的情感来自个体,却能够引发人类共鸣。画家用画笔,作曲家用旋律沟通人我,共同建构了人类精神世界的辉煌和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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