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绘画与真实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1-08-22 16:14:53 | 出版社: 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绘画与真实

在美术史上,看起来是写实的画作似乎都殊途同归。虽说是写实主义的作品,但似乎仍想赋予绘画某些意义,不想成为像照片一样的绘画。绘画的对象并不是照片上的事实,而是作为绘画者所看到的真实。

画图的乐趣

一般我们所说的“绘画”,指的是什么呢?

其实很简单,我想在画家看来就是可以把牛画得像牛、把马画得像马并因此感到喜悦。就如小孩一开始画的马像人脸一样有眉毛,渐渐地熟练之后,可以画出马奔跑的样子,让大人也佩服,或者,能够画出马和牛的不同,也能让人感到得意。

如果还能画出马走路时四只脚的运动,就更了不起了。要能办到这点,需要加以观察,这是小时候父亲教我的,一直到现在还很受用。

但要观察正在动的马脚几乎不可能,即便是德加(Edgar De-gas),也曾为照片所显现的马脚动作而大吃一惊。要对马匹走路的动作进行写生有其困难,与其说依靠记忆来画,不如说那是一种需要了解的知识。在日本胶彩画中,很少出现这种脚部动作的画面,但在西洋古画中却有很多。

刚才所举的例子是牛和马,这个念头源自于拉斯科洞穴(Lascaux)壁画中,原始人类留下来的牛或马的图画;这些图画是人类史上最早的绘画,表现方式却非常令人称奇。也就是说,当时虽然没有教人画画的学校,说不定已有专门画画的人。


我想,洞穴里的这些牛和马的图画,就连现代人的作品也难以企及吧!这些洞穴壁画除了代表美术史的开端,更踏出了人类文化史的重要一步。由此,我想到西班牙阿尔塔米拉洞穴(Cueva de Altamira)中的野牛壁画,在数学史上也占了重要的一页。

从美术潮流来看,这些图画是写实的、画得像照片一样,也就是说在没有照相机的时代,想画得像实物的想法,是一种错误的尝试。

现在,多数人对于画画仍有着“写实就是目的”的想法,但另一方面,“好厉害,画得像照片一样”却又未必是一句褒奖的话。那么实际上又是如何?

如照片一般逼真

让我们先来想一想静物画。假设有着插在花瓶里的花,或是桌上摆了苹果和其他水果,类似这样设定好构图的一组模型,如果我们忠实地描写这些东西,或许能画出如夏尔丹①的作品、或荷兰某时期的静物画那样比实物更逼真的作品。

① 18世纪的法国画家,著名的静物画大师。

以前人们说“像照片一样”,被认为是一种褒奖。在学校的美术课上学习这类静物画,评分的标准是根据接近描绘对象的程度来判断,我想,直到现在的美术课仍有这样的倾向。

如果画出来的成果不像被描绘的对象,而是很有个性(如毕加索)、改变了色彩或形状而变得有趣呢?这种情形下就很难有客观的判断基准,只能根据指导老师的个性或偏好来判定,“只知道喜欢还是讨厌,却无法评断它的好坏”,因此并不一定具有说服力。但在图画课上,往往需要一个固定的标准,如果“像照片一样”的画不一定得到高分,学生们就会形成这样的想法--是不是要画得不像照片比较好?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


●之所以不好,并不一定是因为画得像照片,

并非“像照片一样所以不好”

●照片对实物的表现力也是可取的,

也不是“不要画得像照片一样”

●绘画不是照相,它有着比“还原实物”更多的含义,

画得不像照片也不是坏事

应该这样说才对。像照片一样的画,可以得到百万人的肯定;呈现孩子个性的画作,则因得到爷爷的赞美而有价值。如果能像野田弘志(如图II-4)一般,将所画的对象描绘得更有写实魄力也不是一件坏事。有趣的是,看过野田弘志作品的人,没有人说它“像照片一样”。在这里稍作总结:所谓“像照片一样”,可以作为画得像不像的标准,却不能用来评断画的好坏。这又是为什么呢?

写实主义的时代

十九世纪的法国,正逐渐成为美术的重镇,库尔贝和马奈这两位画家更是引人瞩目。

为了方便读者了解当时是什么样的时代,我整理出年表如下,里面的项目都是我个人独断的选择。

库尔贝(1819~1877)出生于法国小镇奥南,家中经济宽裕,他虽然上过绘画学校,但几乎全靠自学,并于21岁前往巴黎。他贯彻“不画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的信念,以一名写实主义先驱画家而广为周知。他的名言是“我没看过天使,所以不画”。对以往的宗教画或历史画来说,这句话象征了新写实主义的兴起。虽说是写实,但并不是像照片般完全还原实物,而是在构成画面的同时,加入寓意或戏剧性的时间元素。换句话说,他所描绘的东西虽然各自都是写实的,但若不是在这个画面里,这些东西无法共存。从这一层意义上来看,库尔贝颠覆了原来的绘画写实思想。


教会与美术

自中世纪以来,西洋绘画都是以宗教为题材。久而久之,基督教对绘画主题产生了极大影响。不仅是西洋,全世界的艺术都可说是和宗教合为一体而成长。没有宗教说不定就没有绘画,就算有也应该很晚才会出现吧。无论建筑、绘画或雕塑,每一样都是因为宗教而存在。

当时画家的工作,就是把大家都没看过的地狱,或是极乐的宗教世界,尽量画得好像亲眼所见一般。

雕刻家的工作,则是为了让教会建筑更加庄严。一直到罗丹的时代,雕刻艺术才脱离宗教意义或神话的世界而独立出来。

古登堡发明印刷术时,首部印刷成品是《圣经》。仔细想想,当时除了《圣经》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内容需要印刷,即使印了,能阅读的人口数量也很有限。

当时虽然有民谣或劳动歌曲,但合唱团等有组织的音乐,也是以宗教音乐为主。

例如米开朗基罗的著名画作《最后的审判》(1541),据说那是米开朗基罗与当时的教皇保罗三世(1534~1549年间在位)经过长期讨论,甚至有过争执而完成的作品。现在仍看得到这样的作品,我认为具有非常深远的意义。

在以米开朗基罗、拉斐尔、达·芬奇等人为代表的文艺复兴时代,中世纪的宗教绘画达到颠峰,画家将谁也没看过的世界,描绘得好像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一般。

社会与美术

美术史受到社会经济变动的影响,是非常严肃的事实。米开朗基罗和达芬奇作画都不是当义工,但是对酬劳锱铢必较的话,很容易有侮辱艺术家的倾向(在日本更是如此),本书虽然不愿意碰触这样的话题,但以往的教会或王公贵族在经济上非常富裕,除了将艺术品当做宝物收集,也会花钱请人制作艺术品。艺术品便成为财富和权威的象征。


安徒生童话中有个关于黄莺的故事:国王很喜欢一只歌声优美的黄莺,某一天,有人献上一只中国出产、叫声更婉转的黄莺给国王。无需喂食,只要转动发条,这只黄莺就能发出优美的声音。国王非常喜欢它,便丢掉之前养的黄莺,对这只机械黄莺爱不释手……但是,这只机械黄莺终究还是坏掉了。

这个故事很清楚地说明了国王、美术品以及时代的变迁,至于故事到底如何发展,还是就此打住,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宗教与时代发展到今天,总会有人怀疑“天国和地狱是否真的存在”。虽然对教会来说,没有地狱不行,但对世上的一般人来说,还是没有比较好,像这样的关系逐渐兴起。就像吸血鬼电影一般,对教会来说,恶魔说不定是种方便的存在。

此外,科学进步和随之而来人权意识的高涨,王公贵族渐渐演变成为大商人、银行家等。

简而言之,宗教式微的时代来临了,王公贵族的收入来源断绝了,对艺术家的赞助渐渐地转变成了一大负担。

长出翅膀的天使

当供需关系发生这样的转变后,画家也很难再继续描绘长着双角的魔鬼或在天空中飞翔的天使了。声称“不画不可能存在的事物”而开创新局面的库尔贝,挥别了宗教,转而追求日常生活中的真实,为之后的绘画带来一股新潮流。

紧接着,库尔贝的理想--写实主义的时代来临了。像是写实主义、文艺复兴或印象派之类的用语,本来大多是后人(为了整理美术史)所发明的名词,我们回头去看这些时代,才明白“原来如此,当时写实主义刚萌芽”。短短的一句“我不画有翅膀的天使,也不画没看过的东西”,包含了深远的意义。


广岛美术馆收藏了库尔贝的作品《雪中鹿战》(约1868),这幅画描写了两头雄鹿为了争夺雌鹿在雪地上角力的场景。

前文中曾提到“像照片一样”,虽然这幅画并非写生作品,但若当做事实,看起来就像真实场景一般。这幅两只雄鹿争夺一只雌鹿的画中含有一个暗喻,这一点已不需加以说明。

库尔贝的写实主义

图II-6是库尔贝代表作之一《画室里的画家》(1854~1855年)。这幅作品以画面正中央绘制风景画的画家(库尔贝自画像)为中心,旁边有裸体的模特儿,同时画了许多人物。像这样的画室实际上并不存在,而且画面中各处的人物不只是点缀,还隐含了图像学上的意义。此外他所画的风景画,是在画室中所画;也就是说,虽然不像之后的梵高在户外的阳光下作画,他的作品仍属于写实主义。

正中央描绘风景画的画家就是库尔贝本人,他身边站着一位裸体的模特儿。虽然画家不是在画裸体画,身边却有模特儿。正中央还站着一个男孩,正看着模特儿和风景画。雪中雄鹿打架的那幅作品让人觉得好像隐藏了某种寓意,这幅画似乎也有。

有种说法认为,这是模仿祭坛画的流派之一。祭坛画当中有种“三联画”①,首先将一张纸由两侧往内折,就形成两翼画板,然后在中央画面画人间世界,接下来打开两翼画板后,就会出现之前所画的天国或地狱的画面。此外,这张画的背面也可画上别的画。

现在我们仍可在许多教会内看到这类祭坛画。虽然库尔贝的这幅作品并非祭坛画,但可纵向分为三个画面来看:首先正中央是画家,仔细观察左边的人物,可以发现全都是劳动者般的人物;相较之下右手边的人物似乎比较富裕。这里面仿佛隐藏了某种意味。

① Triptych,即一套三联式的祭坛画,通常中央画板是两翼画板的两倍宽,以便两翼画板叠起时,能保护中央的画板。一般家庭礼拜所用的三联画,中间画圣母像,两翼画家庭的守护圣人,两翼画板的背面(折叠起时可看到),通常画着所有者的纹章。


光与影的道理

另外,这幅画中充满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画室中若实际出现这样非常不可思议的光,不禁令人思考光源在哪里。如果用现代的理论来看,当时的画作都会出现光线上的矛盾,例如“如果影子朝这个方向,那应该这里也会有影子才对”,或者“那个人物有影子,这个人为什么没有”,等等。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几乎都是这样。我认为不要从现代“到底光线从何而来”之类的理论角度去看待,而是把它当做与太阳光无关、被宗教性的光线所包围,这样会比较容易被接受。

虽然强调有光线就会产生阴影,但这里我们先把光线理论摆一边,把它当做“绘画的真实”来看;亦即让“想象中的光”照在自己想画的对象上。顺带一提,日本胶彩画也不太拘泥于光线。虽然我不清楚浮世绘中是否有影子,但描写古代没有电灯的室内,我想也无法太过强调光线。

这里要提到一个例外:也有些人会像法国画家拉多尔一样,在作品中强调蜡烛神秘的光线。

其实关于光与影的理论,照相机已提供了很多启发。不要拘泥于这种光与影的理论(更进一步来说,关于投影、反射、水面映照如镜反射等技法,都是过去美术技法书籍上常常提的理论),大致而言,以前的画作没有受到照相机过多的启发,所以才会这么有趣。从写实意义来看虽然有错,但我认为这样的画法也很好、很有趣。

之前提到“写实主义的时代”,这里的“写实”,并不是指真的前往画家的画室写生。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虽然我们以为写实主义只要写生就好了,但即使不是写生,只要画家抱着“写实”的构想所描绘出来的图画,也属于写实主义。我想应该是逐一写生每个细节,每个人物也都以写生方式描写,再把它们集合到同一个画面里。


既然要描写每个人物,就不能随随便便乱画。据我推测,就像是集体肖像画般描绘这是某某某、那是某某某。虽然我不知道这些人物是谁,但对当时的人们来说,说不定知道画家画的是谁,或许还留下了这是某某某、那是某某某的记录,有些研究者的工作就是解读这些,我想这种工作一定很有趣。

库尔贝是在室内描写户外的风景。说不定我们会想:如果要描写风景,到外面去画就好了--这是“外光派”,也就是在户外光线下直接描写的想法,现在已经发展为一个流派(如梵高等,请参阅本书第6章)。

直至今日,外光派的鼎盛时期已经过去,大家于是认为“在室内描写户外风景也没关系”,这点蕴含了一个有趣的启发。

《画室里的画家》虽然现在评价很高,但1855年参加世界博览会时并未得到审查委员的青睐,画家并不好受(库尔贝其他作品都入选了)。据说愤怒的库尔贝设立了展示自己全部作品的“写实主义馆”,也因为这样的事件,库尔贝的写实主义成为了划时代的作品。

绘画中的真实

库尔贝的代表作《奥南的葬礼》(1849)①,使用了仿佛摄影般的写实手法来表现,但现实中并不可能同时对着这一大群人写生。读者可和后文将提到的安东尼奥·罗佩斯“马德里写实主义”(见89页)做个比较,会感到非常有趣。

① Burial at Ornans,画中以四十多个接近真人大小的人像来刻画农人丧礼。

这幅画描写的是一个团体,虽然是想象中的群众,我想应该也是先收集好每一个人的素描,再组合成集团肖像画的。

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巴黎奥塞美术馆看见这幅画,画中的奥南也就是靠近瑞士边境的奥南山谷,我曾在别的画中看见过。这幅画勾起了我的回忆,“原来是那里啊”,说明那幅作品能表现出一种真实性。


更进一步来看,这幅画画的是埋葬死者的场景,在以往,这种情景是根本无法被带入画面的。葬礼的场面不可能随便画,像《奥南的葬礼》这样描绘埋葬死者然后祈祷的状态,我想更是少见吧!这也是属于宗教性的画面,虽然我并不了解,不过应该具有某种纪录的意味。

另外,站在画家的立场来看,就会发现画面前方没有人。因为是在埋葬死者,从这个位置来看,画面前方应该会有许多人,对面也有人围观,但是前方却没有任何人。前文所提到的《在画家的画室》,画面前方也没有人。这就是“绘画的真实”。

真的要按照事实描写的话,有人挡在画面前方也很令人困扰,那就不能称作一幅画了(电视画面也是如此)。因此作画时才会让前方的人物往旁边靠,不要挡住画面,达·芬奇的名作《最后的晚餐》也是如此。

马奈对传统评价的质疑

与库尔贝生于同时代的马奈(1832~1883),是一位反抗画坛主流、持续创作个人色彩作品的画家。在当时算是过渡期的时代,这两位人物可说是前卫性的存在。他们被认为是以写实主义的表现方式,开拓了之后通往印象派的道路。

马奈是土生土长的巴黎人,市民的日常生活自然成为他许多画作的主题。虽然马奈和库尔贝都被视为是当时绘画界最前卫的人物,但马奈的作品早已入选沙龙,也有很高的声望,大家对他的未来都寄予厚望。马奈曾在以肖像画和历史画知名的画家托马斯·库图尔门下习画,29岁时的作品《吉他手》(又名《西班牙歌手》)大受好评,因此只要他在沙龙中老实地画画,一定能出人头地。但马奈并不满足于画坛的传统评价,他坚持画出自我主张的作品,试图以激烈的实验性作品向世间提出质疑。

他的作品《草地上的午餐》(1863)掀起了轩然大波。现在这幅画堂堂正正地挂在巴黎奥塞美术馆内,是世人所熟知的名作,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这幅画就没有马奈,可见当时所掀起的争论有多大。


这幅画正中央有个裸体的女人,旁边的两个男人,据说一位是弟弟,另一位是雕刻家,他们在仿佛公园般的地方一起吃午餐。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像是在淋浴的人。有人认为这样的画“放荡、不检点”、“不合情理”,甚至有人批评“右边的人物手指形状很不正经”等。

总而言之,就是“裸体女性和绅士一起野餐,是非常不谨慎的事”。此外还有人指出“构图上抄袭了前辈画家吉奥乔尼(约1476~1510)的作品”,但有些评论家即便未发现构图的类似,也绝对不会对这幅画有所褒奖。另外,画面中的三角形构图,似乎隐含了某种意义,有人则认为这种手法太过老套。

绘画的意义

和库尔贝一样,当时的绘画还延续了文艺复兴以来的“意义”。这里所谓的“意义”,指的是像肖像画般、直接说明画的是谁。如果借用文字作品上的概念,就是“教导·说明”、“揭开谜底”、“作品的意图”。进一步说,就是海报或插画所具有的“意图”之类,是“希望用文字写出想说的话”,或者“绘画终究是属于颜色和形状的世界,与文学上的意义和作品价值没有关系。画中人物是拿破仑也好,无名氏也罢,绘画的价值和这些都没有关系”这样的意义。

在当时,风景或人物尚未从意义中解放出来,还残留了好像有某种意义、试图想读取这种意义的气氛,作画的人可能也认为若不将意义画进去,就不算是一幅画。即使到了现在,还是有人认为绘画要有这种意义比较好。就像大家经常这么提到,“某某某在做什么的那张图”之类的绘画。由此,宗教绘画、胜利纪念图、历史图画等,就像舞台一般,成了一种说明图。站在现在的插画立场来看,失去绘画的意义就称不上是一幅画了。


相对的,随着接近现代,绘画逐渐从“意义”中获得解放。现代绘画思潮认为:说明性的意义,和绘画的绝对价值(美)无关。绘画的绝对价值,其实在于颜色和形状。

构图是一种结果论

《草地上的午餐》的构图,之后也引发了一番争议。所谓的构图,是指一幅绘画的构成,也就是“Composition”。例如三角形构图、平行线构图等,有专门分析构图的研究领域。

更久以前是怎么一回事我并不知道,但我认为绘画并不是一开始先决定构图,再依据构图理论继续绘制(但是,设计是根据某种制约,有计划地进行工作,这类的情形则另当别论),而是完成作品之后,针对完成的图画进行分析,才产生所谓“构图”的想法。

在我年轻的时候,当时的技法书籍上介绍了各种构图形式,除了上文提到的两种,还有逆三角形构图等。我想这些理论,应该都是调查现有的绘画作品,再找出构图的要素归纳而成的吧!

我曾经在准备作画的时候,事先思考哪一种构图比较好,因此而感到非常拘束,结果那些构图形式一点用处也没有。以前的人认为,构图的方法理论是基础,就像是作文的文法一样,如果不精通就没办法作画。但一想到小说(戏曲除外),就算不会构图(文法)也不会写不出来,大家就能明白,构图是一种结果导向的理论。

我们不必太在意构图的形式,或者之前提到的“意义”。再重复一次,抛开绘画的意义,纯粹欣赏色彩与形状就好--这就是现代绘画所主张的思想。


话题再回到《草地上的午餐》。现在的我完全不在意构图如何,也不会想知道三角形构图的秘诀。至于有人批评这幅画的人体结构有问题,例如中央绅士的右手位置很奇怪等,我认为这种讨论好像有点无聊。讲难听一点,如果这件作品落选,那是不是其他入选的作品都很优秀呢?同样都是裸体,如果画的是天使就不会引发争论,这样好像也不公平。

马奈对作品落选巴黎世界博览会一事感到非常愤怒,年轻一辈的画家也群起抗议审查不当,因此当时的皇帝拿破仑三世提议:在产业博览会的会场之外,另外设置一个会场展示,交给世人来评断。这就是后来人们所谓的“落选展”。

当时的社会舆论似乎也不喜欢那种内容的绘画。但谁也没料到,六十年后,巴黎竟会出现以女人露大腿为噱头的“康康舞”!

马奈在离世前一年得到了法国政府颁授的荣誉军团勋章(L gion d'honneur),现在想想,这个勋章实在来得太晚了。

事实与真实

马奈和之后的库尔贝,都被后人认为是“写实主义”画家。他们两人的画中都没有天使,虽然我们实际上很少在公园里看到裸体的女人,但是和天使比起来,还是相对真实一点。

在美术史上,看起来是写实的画作似乎都殊途同归。虽说是写实主义的作品,但似乎仍想赋予绘画某些意义,不想成为像照片一样的绘画。绘画的对象并不是照片上的事实,而是作为绘画者所看到的真实。

经过这样的经验,时间越接近现代,随着照相机的登场,画家们反而领悟到:以前以为只要画得像照片就好了,结果并不是这样啊!至此打开了新的契机。

刚才提到的“事实”和“真实”是不同的。“事实”是指真正发生过的事情,“真实”则是根据资讯,在脑海中重新组织成一个新的东西。


举例来说,把一万元日币(事实)存入银行,入账后再领出来,就会得到一万元日币(最接近事实的真实)。作曲家所作的曲子是“事实”,通过乐谱这样的资讯,演奏家所建构的是“真实”。即使“真实”要尽量接近“事实”,也有它的极限;有时不去接近,反而会让人觉得最接近“事实”。例如戏剧的舞台,我们所画的,就像是舞台上所发生的事。有趣的是,我们并不是为真正发生过的事(事实)而感动,而是为绘画、电影中的“真实”感动。

例如描绘风景的时候,我选择坐在最好的位置,也就是“贵宾席”,把眼前的风景当做舞台,舞台上的“事实”是风景,但变成一幅画后便逐渐远离事实,成为符合我期望的“真实”,也就是舞台上所发生的情境。

仔细想想我们以往追求的、所谓的写实主义,并非真的事实,而是像戏剧般的“真实”。

从写实主义到印象派的时代

如此这般,以马奈为中心,集合了毕沙罗、希斯里、莫奈、德加等青年画家,形成了被称为“印象派”的团体。偶然地,在库尔贝和马奈两位不容于世的画家之后,他们扩充了写实主义的内涵,更进一步展开成为印象派的时代。

很长一个时期内的美术史潮流,和现今大多数人对绘画的大致了解,结果都如同入学考试的石膏素描所代表的意义一样,落在写实地描绘对象(写实主义)上。

我的孩子四岁左右时,曾经粘在蛋糕店的展示窗前一动也不动,因为窗里用蜡做的蛋糕模型实在太像真的蛋糕,深深吸引了他。直到最后发现是假的,他才默默地离开。问题是,如果展示窗里放的是真的蛋糕,孩子是不是也会这样一直盯着看呢?


在这里稍作总结:只要想一想戏剧舞台(电影又要另当别论),就能明白什么是“写实”。舞台上的演员当然要演得像真的,发挥写实的演技,但假设有吃饭的场景,并不是在舞台上真的吃饭吃菜就好了。观众都知道舞台是“虚”的世界,在这个“虚”的世界做“实”的事情,观众可能会被吓一跳。所以必须演出“虚”的世界中的真实,虽然像真的却又不是真的,所以达到演技的要求是件具有双重困难的事。这道理在绘画上也是相通的。

技术与创造性

“像照片一样”的说法,虽然并不一定是褒奖的话,但在没有摄影的时代,“像本人一样”或是更甚于本人的肖像画,就会被认为是画得很好的画。

对许多人来说,学习绘画如同石膏素描一样,就是忠实地描绘模特儿(将立体的东西在平面上表现出来)。也就是说,如果能评量绘画与模特儿之间的差距有多少,成果越接近模特儿的,就是画得越好的。如果这就是绘画真正的目的,那老师教起来就容易得多了。只要给予技术上的指导,教导学生如何比较模特儿和自己的画作,找出不同的地方,更为忠实地描绘对象即可。实际上也有这方面的指导方法,例如远近法、明暗、构图、颜料的使用方式等,从前就有分开思考各个问题的指导方式,也没有什么不对。

这些都被归纳为“作画的技术”,是属于可以教导的范围。毕竟,在“工艺”这种需要高度技术的领域,技术是一大问题。如果不能继承接近秘密传承的方法,传统就将面临中断的危险。

现在学习绘画的人,似乎不太注重临摹,这是承接先人的技术或艺术上的感性的一种方法,但是不能称做是“自己的作品”。所以“临摹”一词也可以用“模仿”代替,但是模仿和描摹(Trace)又不一样--描摹是机械性的,不容许临摹者加入自己的解释或理解。

某些重视创造性的人会这么认为:技术的修炼与创造性是相对的极端,越是修炼技术越是远离创造性,有必要为了修炼技术而消磨创造性吗?

实际上,如果是传统工艺或传统戏剧,所谓“继承传统”,远比开创新事物更加困难。传承不单只是模仿而已,也需要创造性。我想,最重要的是要有谦虚的心态,自己的创意比不上历史性的创意。当自己的创造性遇到瓶颈时,也应能从传统中汲取到养分。

因此,技术与创造性之间,似乎是某种彼此竞争的关系。这种看法仅限于绘画,我不确信是否适用于设计、工艺或音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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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野光雅的七堂绘画课》第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