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渡 水乡,童年的故乡,没有大桥梁,要跨越横断交通要道的河面,靠渡船。一条宽大而古旧的渡船,由一个微微驼背的老头摇着,慢慢悠悠往返摆渡,谁都熟悉这渡船和舵手,因其联系着几乎每人每天的行止。早晨,渡船显得格外拥挤,因为那正是菜农挑菜去集上赶市的时光;满眼是青菜萝卜、鸡鸭箩筐、小猪及鱼虾。男女老幼,都相呼叔、伯、婶、姨,却未必真是亲戚,此刻同舟共济,胜似亲戚。通红的面庞,臂膀黄瘦的身躯,缺牙的,瞎了一只眼的,也有浓浓的眉毛、斑白的须发的老人,以及光秃的癞痢头,似乎谁也不意识到自己或别人的美丑,彼此高声说话,有笑有骂,笑得爽朗,骂得痛快;全无座位,有坐在船沿的、坐在自己箩筐上的,而大都只能站立着。因拥挤,站得歪歪斜斜,高高矮矮,更加许多扁担的横斜穿插,构成了丰富多样的整体形态。从岸上看去,这多变的群体形象的倒影在水波中荡漾,仿佛在歌唱。黑衣裳、白衣裳、最多的是靛蓝衣裳,也间有姑娘或娃娃的红衣裳。迎着朝阳,光影掩盖了邋遢与肮脏。这幅油画就名“晨渡”吧,从幼年时代起,她天天呈现在我眼前,画中人物天天在更换,我一天比一天听到他们更多的故事,故事一个比一个伤心。因父老乡亲们一天比一天贫穷,我的故乡一天比一天悲凉——那是我的故乡吗?确是我的故乡,故乡随着童年的消逝而消逝了。 送葬 故乡的房屋大都是粉墙,我在白色的粉墙间长大,对白会感到格外亲切的。但死了人,送丧的人们都穿白色的丧服,白色又予我恐惧感。我独自走在田野里,一阵阵哀嚎声引我看到一个穿着白色丧服的少妇伏在新坟上哭泣,凉风刮来,像鬼魂袭来。我看见过上吊的女尸,浮在水面的女尸,我是挤在人群里怀着又怕又想看的心情窥视过这些女尸的,现在这些女尸又向我一人扑来,我加紧步伐逃走,心跳怦怦。我见过无数次送丧的场景,白衣行列经过祠堂或庙宇的白墙前,粉墙的白,衬托着丧服之白,绘染成白色悲怆的基调。送丧人有高有矮,有俯有仰,老人被搀扶着,孩子被牵携着,白衣人群簇拥着一口乌黑的棺材。这幅“送葬”油画不同于“晨渡”,常在夜里或梦中出现,令我毛骨悚然。童年虽已远去,我却永远不能消除这黑与白构成的悲剧意识,永不能忘怀一代代像草芥一样消逝的父老乡亲。 桑园 厚地植桑麻,我的家乡种着大片大片的桑园,用以养蚕。当桑叶嫩绿的季节,小路上的行人都被淹没在绿色的波浪中。牧童牵牛经过桑园,那庞大的乌黑的牲口抬头大口吃起鲜嫩的桑叶来,牧童是个黄毛丫头,她拼力拉牛回头,于是油画“桑园”中展开了大水牛与小姑娘的迂回搏斗,搏斗进入了桑园。丫头赤脚,肩臂扭曲,水牛角之长长的弧形左右摇晃,牛之大黑块面与丫头的瘦小身躯在运动中显示不同方位的对照,牵牛之绳也随之狂舞,搏斗实亦舞蹈。线纵横,桑树枝条也卷进了搏斗。各种色相的绿色,桑叶不仅是背景,而且起了色块助战的功能,是战鼓。姑娘虽衣衫破旧,辫子上仍扎有一束红头绳,万绿丛中一点红。熟悉的桑园,我曾经常常钻进去采桑椹,捉蟋蟀;亲切的水牛,我也曾放过牛,骑过牛背,看着这牲口大堆拉屎,哗哗撒尿。虽也有雪亮眼睛乌黑头发的漂亮姑娘,但我童年故乡的女孩却是黄毛丫头居多,也许是由于营养不良吧。这幅油画“桑园”实是我眼中诗意浓郁的故乡,故乡的华装。 北国 初到北国,那冬季的雪极目茫茫,矮小的土屋的门窗处才保住小块的黑,宇宙是一张雪白巨大的宣纸,纸上只撒落有限几点稀疏的墨迹。而且这雪长期不融,整个冬季都是冰雪的天地。真是“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那路基本上也铺着厚厚冰雪,只是骡马车辗来辗去划出了污泥痕迹的交通轨道。骡马拉大车,对我这个江南人很新鲜。这巨大的牲口,背上和鬃毛上撒着残雪,当二、三条骡马并力拉笨重的大车时,形象更为壮观,它们呼气成云,似是天地间的主宰者。赶车人,披着宽大的、长毛翻在外面的老羊皮大衣,戴着厚厚的狗皮帽,跨坐在车把上,摇摇晃晃中抽着旱烟,皱纹满面,目光茫然。马车逼近到眼前了,我的视野被这幅“北国”油画堵满了,苦难和艰辛统治了寰宇。我回忆在瑞士看过的漂亮的雪山,那是真的雪吗?我感到只是伪装的雪,雪的克隆。真的雪在我的祖国,雪和雪的温度不一样,冰点没有统一的标准! 胎之死 “晨渡”、“送丧”、“桑园”、“北国”这四幅油画,今在何处?她们消失了。不,她们根本并未诞生。50年代初我刚从巴黎回到北京,奋力想创作动人心魄的作品,我很认同苏弗尔皮老师的观点:艺术有两路,小路作品娱人,大路作品撼人。首先自己被震撼的是我从童年到青年所见的祖国人民的苦难,我要刻骨铭心地记下这无边的苦难,是这苦难召唤我从矛盾彷徨的心态中,下决心返回解放后的祖国。刚返祖国,欢乐的彩旗和锣鼓尚不可能掩饰当时苦难的现实,我不愿放弃自己的艺术良心去融入当年的时尚。终于,我只能放弃主题性、社会意义重大的创作题材,改弦易辙,主攻风景画。我面对祖国大好山河放喉高歌,有时是长歌当哭。当年构思的许多触及社会现实的创作题材,也逐渐淡漠、消失了。偶回忆,又发现了这四幅胎死腹中的油画。但它永远只是死胎了。然而,50年前怀过死胎的母亲,毕竟永远感到难言的沉重! 199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