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往秋来不计年,我属不计年派,对年月的计算从来不关心,生命在浑浑噩噩中流逝。因发生了荒诞官司“炮打司令部”,商人一味牟利,将一幅临摹王为政先生原作的拙劣伪作署上“吴冠中画于工艺美院一九六:”(:代表六)年,高价拍卖掉,还咬定是我本人所作。官司一拖三年,今已水落石出,祥林嫂不再在此追叙阿毛被狼吃掉的故事,但却促使我时时回忆1966年前后的生活情况,当时自己干了些什么。我家住的大杂院正对着北海公园后门,风平浪静的时候,当工作之余或节假日,我常去北海散步。急风骤雨,天降“*”,谁也无心信步园林了。大约1966或1967年的一个冬日,不知何故,我独自悄悄又步入了北海。那一年,夏日的荷花虽照旧盛开,并结了莲蓬,但秋来无人收拾,冬天,残荷及莲蓬统统冻死在冰层里,冰上留有残雪,白的雪和亮晶晶的冰托出凌乱的枯死的残荷,叶子都败落,而许多干茎仍矗立着,显得格外挺拔,格外乌黑,我如见一群站立着的僵尸,又仿佛是加莱义民之群。视觉刺激的强烈效果引发我的创作欲望,我从心底想作这幅冰雪残荷,并考虑该有一只猩红的蜻蜓飞来栖止在那最高的干枝的顶端,用翅翼抱住脑袋,她,聊充惟一的凭吊者。显然,冬天见不到蜻蜓,但蜻蜓无处不在,她永远被儿童追随,被游心于艺之人追随,波涛汹涌的脑海里岂能没有红色的蜻蜓。终于我没有敢动手作这幅站着冻死的残荷,哪怕偷偷躲在屋里画,不让任何人看见,也不敢。那时候,我们这些“反动权威”被剥夺了作任何画的权利。这被心的震撼而萌发的画之苗也就同残荷一样冻死在冰雪中了。
今年的夏日闷热,气压低,许多老人感到透不过气来,但儿童可欢了,他们举着网兜在庭院里奔跑着套蜻蜓,成群的蜻蜓在穿梭,而且飞得很低很低,几乎伸手就可触摸到。往事,不,往日的情思突然浮现到眼前来,那幅胎死腹中的冰雪残荷似乎又复苏萌动了,我决心追捕逝去三十余年的画意。因我平时不画、也不注意昆虫,便向孩子们讨了一只蜻蜓,仔细观察,虽无红色的,结构基本一样,当无误。
我动手一连作了三幅油画残荷,第一幅色调不错,线面交错曲折多姿,红蜻蜓锦上添花,但整个画面效果未越出“一天风雨乱残荷”的抒情诗境,与站立着死去的乌黑的僵尸并不相关。后两幅改弦易辙,一次次强调直线纵伸,追求悲剧气氛。美术美术,画家凭美感营造画面,但美的品味、品位复杂多样,创作观念差之毫厘,笔底便失之千里,作者如不能牢牢把握住每幅作品独特的意境及美感,往往易中途走调,结果落入习惯性画法的常套中。怕苦涩,苦涩之美有人欣赏吗,苦瓜却早已成了人们接受的美食。
1998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