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已向巴黎永远告别了! 1989年春回到巴黎写生一月,旧情脉脉,返国后发表了一篇巴黎札记,我想我向巴黎永远告别了。不意巴黎市立塞纽齐博物馆(东方艺术博物馆)邀我1993年在该馆展出新作,并以市长希拉克先生的名义授我以巴黎市金勋章,因而又见巴黎。 *时刻威胁着旅客,机场是否能畅通无误,总令人担心。法国失业人数已过320多万,而德斯坦当政失业人数达百万时,已被政敌嘲笑他是百万统帅了。我和几个朋友正在地铁中候车,突然广播:本线*,请旅客绕道转车。于是人群转入尚在运行的车厢,车厢里挤成沙丁鱼似的罐头。下车后我的朋友发现他藏在里衣口袋的钱包丢失了,惊叹小偷技术高超。至于车厢里的乞讨者,虽也有抱着孩子的妇女,但大都还是壮年人。谋职难,职业的位置又不断在缩小。我带了孩子们坐火车去凡尔赛,检票自动,月台、车厢自己找,四周冷清清如入无人之境,机器夺去了人的职业。沿途无人报站,我得随时留心站名,惟恐过了站。 大皇宫关闭了,要大修,至少将关18个月,许多展览便无法进行,或另找展厅。蓬皮杜文化中心初建时曾红极一时,引起全世界的瞩目和争议,如今不无门庭冷落鞍马稀之感,尤其现代艺术陈列部,参观人数少,气氛较前寥落多了。最前卫的代表性作品以陈列于蓬皮杜中心为荣,但这个擂台也难坐稳,每隔几年便又桃符换旧,面目全非了。这次陈列品中有三块空空的白板,虽用玻璃罩罩着,仍是空空的白板,我无意近前去探寻作者姓名或标题,皇帝的新衣何须说明。艺术中探新无疑是艰辛的工作,甚至是生命的冒险。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当年因前卫标新,欺世盗名的现象遍及全球。欧美经济发展中一度以高价哄抬前卫,这与以政治权势或宗教威望拔高作品声誉同属脱离群众,“艺术”反成了隔离广大人民真情实感的高墙,人为的墙,那是柏林墙,人们欢呼柏林墙的拆毁。 世事沧桑的转化愈来愈快速了。我的老师苏弗尔皮教授曾是法兰西学院院士,美术界的一代巨子,在大型展出中他的位置曾与勃拉克等大师平起平坐,但今天他的作品已被现代博物馆撤下,到处找不见他的作品了,书店里也没有他的画集,人一走,茶就凉,巴黎人遗忘了巴黎美术学院的著名教授。有一位评论家来我展厅看画,他颇赏识并分析了我作品的龙脉,我于是与他谈起苏弗尔皮,并表露了我对老师的怀念与惆怅。他极坦率:苏弗尔皮是一位好教授,但不是好画家,你比他强。我头一次听到这样锋利的意见,立即回忆老师当年赠言:回到自己的国度里从自家的传统中着根。50年来我深切体会到孤陋寡闻是不利因素,而土生土长是珍贵品质,我们的路格外不平,格外长。留在巴黎的老友们将东方引进了西方,做出了令西方人瞩目的贡献,他们是巴黎的重要画家了,他们宽敞的画室令人羡慕,相比之下我没有画室,或只有袖珍画室,袖珍画室里的故事说不完。 萧条,经济萧条波及艺术萧条,巴黎居,大不易。巴黎美术学院门前沿街商店清一色是画廊,一家挨一家,家家少顾客。美术学院背着画夹出出进进的学生们看到这些冷冷清清的画廊,或去蒙马特看看硬拉游人画像的同行,能不为自己的前途忧虑吗?我一直为职业画家的生存问题杞人忧天。和几个老友回忆常玉和潘玉良,常玉之死,因贫穷路绝而自杀;潘玉良住的阁楼无自来水,须自己下楼提水,我们曾帮她提过水,这次我想去寻访她的旧居,照张相片,国内有些人不正在被她的身世迷惑吗!不仅房子已拆除,连整条街也拆掉了。 时过境迁,“英国无日落”的时代也已成过去,曙光在东方升起时欧洲开始投入暮霭。亚洲四小龙的崛起,中国的开放,东方成了西方人心目中的新大陆,经商的、拓荒的、卖艺的都涌向东方。今年11月香港亚洲艺术博览会中,欧、美不少画廊送来梵高、毕加索、夏迦尔、波洛克等大师的作品,孔雀东南飞,好一番盛况。欧洲的画家被长期广泛宣传,早具世界声誉,其实每个画家的精品总不会太多,而失败之作倒是大量的,由于盲目崇拜,名家笔下的蹩脚货也价值连城。然而情况在转变,不久前印象派的作品到台湾拍卖,成交不多,看来难于欺侮乡下人不识货了。倒是中国的优秀作品长期遭到不识货的待遇,石涛的荷花与莫奈的睡莲不一样,东方西方有较量,但市价行情不公道。说起睡莲,这次在奥朗吉博物馆看过莫奈的巨幅睡莲,我的小孙孙观察那些出售以睡莲作装饰的文具。背面有英文标志:中国制。 圆明园成了废墟,凡尔赛依然矗立。法兰西的祖宗不抽鸦片,收集了大量艺术珍品,巴黎众多的博物馆永远是民族的骄傲,永远吸引着全世界的艺术朝圣者。50年前漂洋过海来求学,谈何容易,今天趁我画展之机,儿孙也来巴黎观光了。在卢浮宫中,目不暇接,只能走马观花,但13岁的小孙孙永远掉队,他看得仔细,似乎对件件展品感兴趣,我们总要回头到人群中去找他。有一回遍找不见,大家真着急了,原来他挤在一集体参观团中正专心听向导用英语讲解作品。我立即忆及当年初到巴黎时,大学里的美术史课听不很懂,有一次在卢浮宫听小学教师给小学生上课讲希腊雕刻,全听懂了,非常高兴。剪不断,巴黎缘,爷爷和小孙孙都在卢浮宫接受了启蒙教育,只是小孙孙听的是英语讲解了。 纽约人在北京似乎很平常,而北京人在纽约引起国内外华人,甚至洋人的关注,因100年前美国就立了排华法案,虽然1943年撤销了这条法案文字,但华人总是处于被排的境况。北京人在巴黎自然也不同于北京人在北京,当自己家里吃饭尚有困难时,显然不欢迎不速之客。有本领的人,像为卢浮宫建造了玻璃金字塔的,毕竟是少数,而多数想淘金的,则摸错了门。须知:在法国学华语的人愈来愈多,他们想到东方来淘金吧,我们这里没有排外情绪,也许会成为他们的乐园。50年代我从马赛乘船返国,内心充满矛盾,似乎是冒着险投向未来;80年代曾两次乘飞机离巴黎返国,均怀着说不尽的感触与企望;这次飞离灯光辉煌的巴黎,却感到了飞回明日更辉煌的祖国。告别两次授予我金勋章的法兰西,思绪万千,在机舱里一分钟也未能入睡,黑夜如此之短,巴黎时间才3点钟便见旭日东升了。 1994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