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观花,偏偏樱花未开,春寒料峭。但开花的树、种树的人、人们生长的地,都似曾相识,很亲切。写不成异国风光的游记,倒受启迪引起对故里的回顾与瞻望。 街宫庙 乍见今日香港,拥挤的高楼矗立,建筑材料五光十色,一派现代西方都市样式。但京都不许盖摩天楼,仅三四层高的楼房提携着日本式二层木楼,长相伴,总相亲,屋宇楼台也真有点白头偕老的恩爱情谊。相应就显得街道宽阔平坦,树木舒展,河流贯穿其间,河上白鹭悠悠,那不正是人们向往中的苏杭情趣吗?建于17世纪的离宫“二条城”也由护城河环绕护卫,建筑保护完整无损,宫中壁画、文物一尘不染。人们赤脚走在地板廊上仍能听到回音,那是里面设有暗道机关,一进盗贼刺客地板便作响报警。苏州灵岩山曾有吴宫特制的响屟廊,让寂寞的西施走在有音响的长廊上聊解心烦。或防盗,或解闷,透露了人类智慧的相通。遗憾灵岩山的响屟廊早已无存,只余下血红的枫林以怀旧。修学院离宫(山野离宫)的修建更表明了帝皇们不能忘情于自然风光和民间生活。人啊,因地位的转变而失去人性的毕竟是少数。院中还有不肯以爱情换取华贵,宁伴黄卷青灯以终生的公主修行的故址。 “南朝四百八十寺”,不知杜牧的估计是否正确,京都今日却有二千来寺院,奈良也有九百左右寺庙。所见到的寺庙都保护得完整洁净,鸟语花香。我们在奈良西大寺参与了茶道。酒能解愁、助兴、予人欢乐,往往是感情交流的通渠。茶,在特定情况下替代了酒的有益功能。对茶道,起先觉得形式严肃,心情有点压抑。和尚师父们说感情上应是自由、开朗、奔放的。茶道实质上是独特的酒会,其宴饮规格本身逐步发展,渐渐进入了艺术样式的欣赏。姑娘们出嫁前必须学会插花和茶道的艺术。我们双手捧起斗大的陶盆,饮那盆里苔绿色的浓茶。好奇者微微品茗,胆大的便大口牛饮起来。人们跪着传递那大盆的浓茶,有点秦皇赐宴诸侯的气氛吧! 奈良东大寺大殿气宇轩昂,略似五台山中唐佛光寺的风格,且亦借山环抱,增强了雄镇之威势。殿前用印度、中国、日本等国的大石铺地,这与北京中山公园的五色土构思相似,佛意人心都愿怀抱宇宙、普度众生。寺门外的梅花鹿早已任人爱抚相亲,不识杀机矣!殿中端坐世界最大青铜大佛,我们作为贵宾,有幸上台环绕大佛一周,从中比较与现代雕刻所共同探求的方、圆、稳、重、简洁与丰富……殿外挂满了密密层层的木牌,牌上各书心事,有为了投考××学校的,有祈求匹配良缘的,多少心底私愿吐露得明明白白,毫无羞赧,正如我们刚见到的毕业典礼中姑娘们对自己盛装的骄傲、婚礼中新人对自己幸福的陶醉,肝胆与日月相映。 并肩西望 我们是应日本南画院之邀请前去参加三国绘画联展的开幕式。联展在京都美术馆举行,日本南画院是主人,我们东方美术交流学会代表团及苏联美术家代表团是客人。记者招待会上记者们问苏联有没有像日本那样的南画,问题一针见血触及了东、西方绘画的关系和比较。是由来已久的隔阂?是新世纪的召唤?今天邂逅一堂,是倾心的时候了!97岁高龄的日本南画院院长河野新村先生是有远见的长者,他诚意与中国当代画家合作,在为传统的东方绘画进入现代化,促使东方绘画迈步欧美及全球的壮举中,他正像年轻人一样充满着对事业的希望与决心。这次三国联展就是河野先生设计中全球性绘画交流的第一步,他言语不多,认为作品展出便是无声的讨论。确乎,东方绘画在欧美画坛和绘画市场尚处于令人伤心的劣势。19世纪欧洲名家的作品售价五六百万美元是常事,意大利文艺复兴期曼德涅的一幅小油画去年被美国戈蒂博物馆以1040万美元收购,而我国明代文徵明及石涛的作品有的只卖几万、几千甚至几百美元。是我们的艺不如人?自生自灭,我们太不重视自己的杰出作家和作品的宣传,前几年我们现代的代表性作家潘天寿、黄宾虹、吴昌硕等人的作品去巴黎展出,装潢和包装简陋之极,人家打开作品箱时还以为是布置作品的工具箱呢。我们不久前在北京看过美国现代拼凑画家劳森柏的展览布置吧,他利用中国材料搞的作品在美国售价75万美元。钱,钱,当然不能以钱来衡量艺术的高低,我也无意在此为谁作艺术评论,作者只能矢志创造有时代特色和民族特色的新作品,但具民族特色的新作品不能只由外国人来廉价收购,应以国家的力量投资、协助,使我国当代有特色的绘画在世界画坛上占领相应的地位。百岁老人河野先生的胸怀令人感动,我们同他多次交谈,在为东方绘画放出新的光彩,使西方世界深一步认识东方绘画等问题中,看法是基本一致的,老画师确乎为这一伟大的事业竭力奉献了自己的精力和财力!
记者招待会上向我提出的主要问题是:“你是否同意中国展品中已有不少抽象的因素。”“是的,我国中青年一代画家早已放眼世界,密切注意欧美的艺术动态,也尝试他们的各样手法,但我们绘画中的抽象观念与传统作品中的抽象因素有一致性,与大写意也有联系,我们争取人民的共鸣,高放风筝,勿断线!”当然,这只能作为我个人的答复,谁又能代表各种观点呢! 小苏和小谭 夜半电话铃声响,谁?小苏!我刚到京都两天,并无中国朋友,小苏是谁?我记起了小苏姑娘,也仅知姓苏,不知她的名字,我是学院的教授,她是学院的裱画工,我交画请她裱过,没问过她的名字。这回她从大阪打来电话,亲切热情,因白天找不到我,深夜来电话,表示歉意,浅浅的歉意却深深紧扣了我的心弦。翌日是展览开幕式,她和她的伙伴小谭将从大阪赶来京都参观。开幕式我要参加剪彩、记者招待会。盛大的宴会、与那么多的外国朋友相识、交换名片,一环扣一环,可以说行动不自由,没有自己支配的时间,心里嘀咕着如何安排与小苏相叙。小苏和小谭早早赶到了吧,但我很晚才同她俩在廊子里人群中直接面谈了几分钟,我真想拥抱这两位原先并不很熟悉的亲人!我们的日程安排得十二分紧凑,但我下决心抽时间去大阪她们的宿处看看,但说定一个条件,不许她们搬动宿舍的一桌一椅,不许作任何收拾,如破坏了现场,便无法破案,我是有意去破心底的疑案的。她俩住在日本式的二层旧木楼上,小小一间卧室地面正好铺开两条被盖,两个姑娘头碰头睡在地铺上,比之小苏在东北农村插队的八年生活已高级多了,如今室内有彩电、冰箱、洗衣机,这都是人家用旧了作废物处理时请她们去捡来的。我突然打开冰箱,里面主要是方便面,还有四个鸡蛋,鸡蛋在日本顶便宜。卧房外小小半间过“厅”兼厨房,正中间矮桌一张用以吃饭、裁衣、读书、干各种各样的活。小苏先跟一位日本裱画的老师傅学到了新的技艺及独特浆糊的配方,后来自己也兼裱画、教中文、学化妆、人形(制作小人),现在每天白天在服装学院上学,挤课余时间挣钱谋生,她说情况已好多了,原先住的房子更差,如今两人合住便宜些,也还方便,只厕所是整个一层楼11户公用的。36岁的小苏是属于国内大男大女的层次了吧,勤奋、刻苦,在异国学习,人生征途中正待展翅的80年代的中国姑娘似乎遗忘了年龄的旅程。小谭也曾在北京美协工作过,她是熟悉我们这些画家的,同张广同志更是谈个没完没了,恨不得在一个小时内吐尽酸甜苦辣,酸、甜、苦、辣在全世界都是同样的滋味,人们的舌头都同样敏感! 我们到岚山凭吊周总理的诗碑,献花束。途中,日本朋友特别引我们上山看了个茶园,那是中国茶移植来日本的最先落脚处,有刻石铭记,茶从此播及整个日本,并发展了茶道。我们的日本翻译汉语讲得特别流畅,她不久还要来北京研究唐诗。茶、小苏、小谭、翻译姑娘、日本的彩电、丝绸、电子计算机、中日女排……我小小的脑袋里泛起了意识流沉浮的海洋! 载《北京晚报》1986年4月22、29日,5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