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我住在北京大杂院里,老房破旧,地面潮湿,但房顶很高,原先是会贤堂的餐厅,被隔成几家住户。我家用一大块布帘遮挡卧床,床后特制了一个高大木架,架上挤满我的大幅油画,油画踞高空,防潮。因取拿不便,轻易不让人看画。那年月,苟全性命于乱世,我不接待来客。有一位友人恳请我接待一位对我作品的知音,是一位驻丹麦的大使秦先生。我很犹豫,因从不与官场交往,何况是外交官,里通外国之类的帽子躲都躲不掉。经再三说明秦先生对艺术的爱好及来访之诚意,我接待了,并爬上画架翻出几幅油画请嘉宾看。在看画过程中,我了解秦先生确有水平,他之赏识我的作品,出乎真知与真情,他并送我一只西德烧制的彩绘小瓷盘留念,盘很美,作者署名BJEM WIINBLAD,此盘今日仍悬于我方庄家中,后来我多次出国,在好几个国家见到他的作品,价昂。秦先生休假期满返丹麦前,托友人传话,问我愿不愿为丹麦使馆客厅作一幅油画,他认为这样风格的油画外国是没有的。我同意了,因时日仓促,便依据旧构思作了一幅《北京雪》,就是我那破杂院门前美丽的什刹海之雪,这是我惟一的一次为驻外使馆作画。 画走后,我与秦先生也再无联系,渐渐淡忘了,但偶或亦会惦念到这幅作品。 20年岁月匆匆流逝,1994年我随全国政协李瑞环主席访问北欧五国,其中包括丹麦。于是20年前的旧作《北京雪》立即浮现到眼前来。她真的到了丹麦吗?丹麦人见过她吗?她还健在吗?抵斯德哥尔摩时,使馆的一位参赞先生告诉我,说在丹麦大使馆有我一幅画,他几年前当信使时,亲眼见过。心怦的一跳,万里寻亲,已有可靠线索,作品肯定是曾定居丹麦使馆了。但参赞先生是几年前见到的,近几年我的画价不断上升,参照我赠国内的许多作品被出卖的下场,怕未必真能探视到远嫁丹麦的女儿了,喜讯似乎又成了心病,我对谁也不吐露这心思。 访问日程排得紧紧的,但总按序进行,终于到了哥本哈根,等到了要去大使馆会见华侨和留学人员的一天。似乎被命运作弄,要去使馆客厅参加*之前我恰好有别的事,耽误了,未能随集体去客厅。待我单独赶到使馆,*已结束,我被直接送到大使官邸参加小型活动。在闲谈中,李瑞环主席指着我对现任大使郑先生说,你们客厅里悬挂着吴先生的一幅油画,知道吗?郑先生茫然,说不知道,李主席笑说可以请吴先生亲自鉴定。我感到突然,几乎不能自持,但仍保持镇静沉默,没有插话。我一向不在画面上署名吴冠中,后因假画太多,于*十年代之际开始在水墨画上签署吴冠中,在油画上则永远只签一个荼字,也因油画笔写汉字困难,写个标志即可。作品的风格与质量才是作者最权威的签署。严格地讲,作品毋须署名,有水平的观众一眼就认出是谁的作品,真有生命的作品是无法仿制的,如鲁迅的文章和梵高的画。在这幅《北京雪》中我也只是在树根隙缝间写一个小小的红色荼字,一般人根本不注意或找不到这个小红点字样,李主席是如何认出的,我后来也没有问过他。时间的分配真是分秒必争,晚餐后我们集体离开了大使官邸。我的心思没有宁静,20年前的这幅画质量究竟如何,会不会嫁出了一个丑女,画面保护得如何,有否破损、变色……第二天,利用一点空隙,我要求驱车去使馆客厅看一眼这幅画。画面仍保持完好,质量也可以,一块石头从心里落下了。同使馆人员聊天,他们不知道这是谁画的,每当使馆举行招待会,也常有外国人问及这是谁的作品,因他们很少见中国的油画,回答说大概是一位青年画家所作。客厅里布置的大多是瓷器、贝雕之类,这是惟一的一幅油画,并挂在一角不醒目的位置。我立即想起当年秦大使的用心,他走后使馆人员已更换了多次,都不知道这是谁的作品,也许连秦大使也已被遗忘了。 1994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