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偕老伴游杭州,爬上六和塔,老伴欣赏浩浩的钱塘江,我注视那钱江大桥,沉湎于回忆中。四十余年前,中国人茅以升设计的大桥正在打桥墩,我当时是高中学生,曾来江边参观施工,感到骄傲,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浙江美术学院的前身国立杭州艺专是我的母校,那时校址在白堤苏公祠一带,我每次到杭州,总要去旧址留恋片时。当年的陈列馆和大礼堂还在,虽然它们显得只是小小的建筑物了,但在我心目中却仍是光辉的,甚至是伟大的!多少青年曾在此受到艺术的启蒙,孤山前后,西湖两岸,到处布满了我们写生的脚印。我爱画江南景色,不仅因为是江南人,主要是由于在杭州才开始意识到美感的触觉。我爱杭州,爱浙江。
我在艺专的阅报室里读到鲁迅逝世的消息,哭了。我多次去绍兴写生,那边永远有吸引力,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大家都在往返寻找,似乎总寻找不完。50年代我曾住进设在鲁迅故居里的招待所,只我们二三个旅客,夜深人静,庭院肃穆,我似乎努力想听到一点声音!我跑遍了绍兴四周的小村小镇:安桥头、皇甫庄、贺老六生活的山区上旺……特别是那个小小的柯桥,我前后曾去住过三次。柯桥之特别吸引画家,因为它曲折多姿,三座石桥跨坐在十字交叉的河道上,构成一个品字形。桥的大小和体形各不相同,站在任何一座桥上又可看到沿河排列开去的大大小小、或方或圆的一座座石桥、水乡、桥乡。清晨,薄雾朦胧中菜市早已展开,人挤人,深蓝色的人群是主调,多半是农民,他们送来鲜活的鱼虾、碧绿的蔬菜、通红的柿子、不时发出高音和低音的鹅鸭……大清早,饭店里透出加饭酒的香味,已经有人在喝酒了,少不了茴香豆下酒吧!请吃早点:豆腐花、豆浆、油条、馄饨……我更爱吃粽子、薄荷糕、重阳糕,这在北京是很难吃到的,而这里天天有。画家朋友们未必都爱吃这些地方点心,因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不是吗?当我正在写生时,儿童们嚷嚷:老画家!老画家!旁边一位老大爷插了一句:别看这小地方,全国的画家都来过!
我曾坐着夜航的汽轮到茅盾的故乡乌镇写生,我曾追踪潘天寿老师的足迹到雁荡山寻找大、小龙湫,我渡海到桅樯如林的舟山,又从舟山沈家门再渡海到普陀。“忽闻海外有仙山”,人们为追寻佛迹仙踪,不辞艰辛危难,发现了这个佛教圣地,信徒们不抵圣地永不安宁。画家们心目中的美之圣地又在哪里呢?他们跋山涉水,找啊找啊,确也吃尽苦头,虔诚的朝圣者!踏破铁鞋无觅处,渔港也就是画家们进香的圣地,岸边、海上,都布满了彩色缤纷的渔船,它们仰首翘尾,或奋力奔驰,或匍匐着休憩,都睁着大眼睛,像怒目而视,看来性情蛮粗犷。满船的渔民在手忙脚乱地拉网、起帆,或围坐着饮茶、喝酒,谈笑自若,全不注意渔船的眼睛里是否有怒意,由画家们去体会山水风情的喜怒哀乐吧!
进香!进香!进香的人群也选那桃红柳绿的大好春光。我们这回到灵隐,被淹没在进香的洪流里了,成群的老太太们穿着绣花的红裙,绣花的鞋,天蓝的上衣显得格外的蓝,蓝色的胸前挂了个鲜黄的香袋,头上簪花,采来青绿的柏枝或野草衬着那桃红的花朵,盛装的簪花仕女!盛装的新娘子!鬓发灰白的新娘子!磕头,磕头,排着队磕头,一面将大堆的香烛往火焰里丢,画家们可作为篝火来欣赏吧,信女们则满足于将获得灵魂的解救,至少今年家中的春蚕会是平安的了。她们拥挤着将香袋递请寺里盖一颗大印,每盖一次一块钱,三四个和尚在柜台上忙碌着盖印,钞票源源不绝涌上柜台。靠庙、靠菩萨引来那么多信男善女,千百年来巨匠们便有机缘创造了无数杰出的作品,是宗教依靠了艺术呢,还是艺术依靠了宗教!近几年各地许多大小庙宇又都在请菩萨,借菩萨,赶紧急任务捏塑菩萨,粗制滥造的丑偶像正在繁殖,艺术在遭受宗教的污辱了!民间传统岳飞也早成了菩萨了,衣冠楚楚的“岳武穆”端庄地坐着在享受人间香烟,然而人们心目中的岳飞是驰骋沙场的将军,我多想见到将军被害时壮怀激烈的气概呵!如果罗丹的《加莱义民》只是几个正襟危坐的绅士,谁还会惦念这六位义民和罗丹呢!
载《浙江画报》1983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