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我总很喜爱那小巷幽静的诗画意趣,觉得这是故乡江南的独特情调。当我最初接触到尤脱利罗(1883—1955)的作品时,看到表现的都是巴黎寂寞冷落的小街小巷,白惨惨的粉墙,紧闭的门窗,使我立即感染到了东方的诗情画意,一见钟情,尤脱利罗从此便属于我偏爱的风景画家了。 无数画家从世界各地投奔到巴黎,他们来创造自己的命运,有人成功,有人自杀,巴黎,仿佛是艺术的交易所,多少画家们于此付出了整个身家性命。高更、塞尚、梵高……许多不肯出让自己,坚守自己灵魂贞操的画家离开了巴黎。巴黎也有巴黎孕育的画家,尤脱利罗便是最地道的土生土长的巴黎画家,他终生画巴黎,更多地画艺人们云集的蒙玛特市街,画下层人民居住的小街陋巷,那剥落了的墙壁和褪了色的门窗透露着淡淡的哀愁,是红颜暗老繁华易逝的哀愁吧! 谁是尤脱利罗的父亲?无人确知。他的母亲凡拉东曾是马戏班里的杂技演员,后来当画家们的模特儿,终于自己成了具独特风格的出*画家,屈指可数现代名家,也总是数得着她的。尤脱利罗属神经质,母亲引导他进入艺术生涯,他渐渐陶醉于风景画,同时也经常陶醉于酒,甚至因酒中毒。显然,尤脱利罗的身世和生活情调孕育了他作品的哀愁之感。“若要俏,常戴三分孝。”白色在东方被用作孝服,妇女戴几分白色的孝,往往增添了素淡清幽之美。与东方相反,西方以黑色为丧事的象征,但尤脱利罗风景画中的白却予人东方丧事情调的哀感之美。旧的白墙,日晒雨淋,痕迹斑斑,其间展现出一排排乌黑的或深暗色的门窗,那是哭丧着脸的巴黎,街头悄无人影。为了十二分虔诚地表现真正的白墙和真正旧了的白墙,尤脱利罗用石灰或石膏等材料调制成白色,再用调色刀刮上画面,更绘刷以水漏斑痕,那是残存的白墙的真实躯体,用手指触摸时,它是冷冰冰的!白墙,街头的白墙,庭院的白墙,白的雪……尤脱利罗处处在寻找巴黎的白,在白的低调中谱其幽怨,人们以白色时期来概括他早期的风格。 真情实感的艺术毕竟具有较强的感染力,尤脱利罗到中年时便蜚声世界艺坛了,于是,愉快的心情渐渐渗入作者忧郁的气质,在白的基调上他点染起鲜艳的彩色,人们称他中年期的风格为“多彩时期”。我爱尤脱利罗色彩的华丽,爱它的俗气,这俗气正是浓厚的世俗风味,巴黎市中的人间味。画中街头那些摇摆着大屁股的妇女们,大都只是背影,那是儿童所目击的形象,也止于儿童所能表达的形象。艳而不俗,这“俗”指的是庸俗之俗,非风俗之俗也!艳装的花旦,唱的却是程腔的哀音;悦耳的凤阳花鼓,倾吐着家乡的苦难。尤脱利罗多彩的画面虽有异于早期的凄切,但所吟咏的巴黎依旧是沉浸在浅浅愁绪中的巴黎。迷人色调的构成依赖于黑、白、灰与鲜明色彩的交错,特别是白,始终在尤脱利罗画面中起主导作用,我早年看到他的作品时往往易想起杨柳青木版年画的《瑞雪丰年图》。 “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花瓣上”。“眼泪”和“瘦”似乎很容易被联系起来,林黛玉大概也属瘦的类型。尤脱利罗画面的哀愁之感除系于“白”之外,还缘于造型的“瘦”。他画的房屋街道大都被突出了修长的身段,门窗也都属长方形,疏疏密密,高低错落的无数瘦个儿的长方形扩散开去,其浓缩了的暗暗深深的色块是那样的夺目,这不是公墓中的墓碑之林吗?尤脱利罗感觉的敏锐还时时流露在形式的“尖”之中,他的画面往往都有直刺苍穹的尖顶建筑物,他爱画教堂,欲引灵魂升天的哥特式教堂永远是画家弹奏哀歌的钢琴! “远山取其势,近山取其质”,这是中国山水画家长期实践中所体会出来的金玉之言。尤脱利罗的风景画中远景绝不用模糊朦胧的“虚”的手法,其组织结构依然很明确,其线与面的形式感也显得分外醒目。那么他依靠什么手法来表现画面和空间深度呢?主要依靠组织结构中的疏密感。风景写生中,远景一般较易处理,因为由于近大远小的透视作用,景物在远处重叠密集,显得层次多,形象丰富。但近景,按照客观透视的规律,它面积占得大,但总是空空洞洞的单调形象,这难以对付的近景往往决定一幅风景画成败的命运。我国传统山水画家不买“远小近大”透视法则的账,跨过了对景写生的局限性。尤脱利罗跨不过去,但不谋而合地领悟了“近取其质”的秘奥。近在眼前的那一堵墙,一段地面,数个台阶……作者对此一往情深,他竭力表达其质感,泥沙碎石都有生命,它们疲惫了,老了,仿佛罗丹刻画的“娼妇”! 尤脱利罗画的市街房屋的基本造型都是几何形,几何形的组合易流于呆板,但尤脱利罗却以儿童涂鸦的心情来写生,其方、圆、曲、直之间贯穿着神经系统的联系,乍看那紧闭的门窗,又仿佛是睁着的大眼睛。他有时用浮雕般的极厚重的油彩堆砌成巴黎圣母院,用自由轻快的色线画枒枒杈杈的树枝,抒写寒林,追求“漫不经心”的笔墨情趣,这些手法都是富于东方特色的。孤立地分析尤脱利罗树枝分布的局部组织,那经不起中国传统画法的推敲,会被认为其交错穿插是松散的,但从整幅画面效果看,其线与面的搭配,其疏密呼应都是鱼水一般融洽,“谨毛而失貌”,尤脱利罗重貌而不谨毛! “荣誉的囚犯”应是对文艺作家的警惕,但获得了荣誉的作家还是易于沦为荣誉的囚犯的。当作品成为商品时,画商们往往左右了作者的风格面貌,尤脱利罗晚期的作品便不得不重复自己的旧貌,在已经变得很舒适的生活条件中,有时借助于风景照片,一再重弹无病呻吟的老调,画家失去了探索的自由! 载《世界美术》1982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