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吴大羽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8-27 09:34:26 | 出版社: 团结出版社

卢沟桥的炮声将我们统统逐出了伊甸园,杭州艺专于1937年冬迁往内地,开始了流亡教学的艰辛历程。经过杭州艺专和北平艺专合并后的人事变动及*,在沅陵时期林风眠辞去了,蔡威廉病逝了,林文铮走了,刘开渠走了……吴大羽尚未到达。到昆明复课时改由滕固任校长,其时吴大羽也抵达了昆明,但滕固却没有续聘吴大羽。我们学生多次到大羽老师寓所希望他回校任教,他也同意回校,并表示大家不用怕条件艰苦,他愿将衣物都卖掉来教学。然而滕固表面上对我们说同意聘吴老师,但迟迟不发聘书,此中文章我们猜不透,这位写过《中国唐宋绘画小史》的创造社成员是否不同意吴大羽及林风眠创导的艺术教学路线,他说常书鸿先生就是我国第一流画家,其时常老师正坐在他一旁。其后吴大羽回上海去了。滕固病逝,合并后的国立艺专改由吕凤子继任校长,校址迁至四川青木关。我们高年级学生又竭力向吕校长建议聘请吴大羽。吕凤子搞中国书画,不介入西洋画的派系之争,无成见,且推崇独创性,他真心接受了学生们的请求,决定聘请已远在上海的吴大羽,连路费也通过曲折的渠道托人转汇去上海。为此,我和朱德群、闵希文等最为积极,由我执笔和大羽师不断联络通信。大羽师感于青年学子的嗷嗷待哺之情,决定去四川任教,但交通阻隔,实际情况困难重重,最后仍不能成行,路费也未领取。就在这时期,我们读到他不少论艺的信札。像圣经似的,我永远随身带着这些墨迹,一直带到巴黎,又带回北京,最后毁于“*”。不意今日在大羽师家里还留有部分信札的初稿,这些信稿被抄家后又发回,残缺不全,涂改甚多,但令我惊讶的,是他对复信的认真推敲,他其实是在写授课讲义,同时吐露了他对艺术、对人生的心声,他似乎只对赤子之心的青年学子吐心声。

世事沧桑,我1950年从巴黎回到了北京。在巴黎时与大羽师还有些通信,抵京后与一直住在上海的老师反倒鱼雁甚稀了,彼此都在被批判中。每次过上海,我必去看他,但因总是来去匆匆,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有一次我看过他后返京没几天,便接到他的信,说:“你留沪之日太短,没给我言笑从容,积想未倾……”读罢,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每次到他家总想看到他的作品,他总说没满意的,只偶或见到一二幅半具象半抽象的小幅,到他工作的单位油画雕塑室去找,也只见到极少几幅小幅,事实上,只保留给他二间小房,他能作大幅吗?我感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悲凉。

直至1984年六届全国美展评选中,我见到了大羽师的近作《色草》。画面是案头的花,是草是花?色在流转,形在跳跃,冲出了窗前,飞向寰宇,又回归知音者的怀里!是一种印象,是感受的捕获,是西方的抽象,是中国的意象,毋须寻找依据,也难于归类,或说归于“静物”,英文名静物为“静静的生命(Still Life),法文则名“死去的自然”(Nature Morte)这都与《色草》格格不入。倒是画题“色草”引我思索良久,是色是草,是色彩世界的野草,非人工培养的受宠的艳花。当然,画题只是画外音,可有,可无,倒是应排斥废话,多余的话,因感受只凭画面透露。当画面凝聚成完美之整体结构时,那是形与色的拥抱与交融,其间没语言的余地。美术杂志发表了吴大羽一幅题名《滂沱》的作品,将画印颠倒了,编辑部向吴老师道歉,他却说无关紧要,从月球上看过来,就无所谓正与倒。康定斯基就从自己一幅倒置的作品中受启迪而探索造型艺术的抽象因素,视觉语言和口头语言开始分居。

《色草》和《滂沱》真是凤毛麟角,人们盼望能见到吴大羽更多的作品,但后来听到的是他的病,咯血,目疾,他遗句:“白内自内障,不许染丹青”,最后来是他的死讯。一代才华消逝了,就这样默默消逝了,有远见卓识的引进西方现代美术的猛士将被遗忘了!

最近,突然,传来惊人的消息:发现了吴大羽留下的四五十件油画。当我看到这批作品的照片及幻灯片时,毋须寻找签名,立即感到确乎是那颗火热的心脏在跳动。画面设色浓郁,对比鲜明,动感强烈。表现了花、鸟、物、人……欲辨已忘形,或隐或现,形象统统卷入了音响的节律之中,用他自己的话:“飞光嚼采韵”,再读他40年代给我书信的部分底稿:“……示露到人眼目的,只能限于隐晦的势象,这势象之美,冰清玉洁,含着不具形质的重感,比诸建筑的体势而抽象之,又像乐曲传影到眼前,荡漾着无音响的韵致,类乎舞蹈美的留其姿动于静止,似佳句而不予其文字,他具有各种艺术门面的仿佛……”当年他提出了“势象”,这“势象”一词应是他自己创造的,其旁的加重线也是原稿上原有的。象,形象,融进了势的运动,也就是说,人们形象在心魂的翻腾中被吞吐,被变形了。

鱼目混珠,应该是易于识别的,今日东施效颦的抽象状貌绘画汗牛充栋。乍看吴大羽的画似乎也近西方风格,然一经品尝,才体会到是东方韵致的发扬。他又几次谈到书法,认为书法在艺术上的追求虽甚隐晦,似无关切于眼前物象,但确是挥发形象美的基地,属于精炼的高贵艺术。引他原话:“……更因为那寄生于符记的势象美,比水性还难于捕捉,常使身跟其后的造象艺术绘画疲惫于追逐的。”他同时谈到书法又缺少绘画另一面的要素,即画眼观,也就是绘画上必需的画境。至此,我们基本领悟了吴大羽在具象与抽象,西方和东方,客观与自我之间探索、搏斗的艰苦、孤独的历程。他说他长耘于空漠,而李政道等杰出科学家也说正是在空漠中由猜臆而探寻到永恒的真实。我们再度面临油画民族化或中西结合的老问题,大问题。郎世宁用笔墨工具结合西洋的明暗写实技法描摹中国画中常见的题材,他全不体会中国高层次的审美品位;李曼峰用油画材料摹仿水墨效果,我远远看到他的油画时,误认为是常见的中国画;林风眠从融汇东西方的审美观出发创造了独特的风格,他的风格终于逐渐被中国人民接受,赞扬了。创造中国特色的油画,走油画中的东方之路已是中国艺术家的职责,感情职责,良心职责。而东方之路真是画道万千,如宇宙万象之杂,如各人心目之异。吴大羽以中国的“韵”吞食、消化西方的形与色,蛇吞象,这“韵”之蛇终将吞进形与色之“象”,虽艰巨,几代人的接力,必将创造出奇观来,长耘于空漠的吴大羽终将见到空漠中的辉煌,他终将见到,因他坚信他永远不会死去。

被发现的这数十件遗作看来大都属70年代末至80年代的作品,与《色草》《滂沱》基本属同一时期。“*”前,60年代他作了五百余件粉蜡笔画,被抄家后并未发回,不知今日是否尚存人间。人们,画家朋友们,你们能相信吗,吴大羽在所有的作品上全无签名,也无日期。他缘何在逆境中悄悄作画,在陋室中吐血作画,甚至当我们这些毕生追随他的老学生去看他时也不出示他血淋淋的胎儿了,他咀嚼着黄连离去了,虽然他在作品中表现的是飞光嚼采韵。

“我是永远不会死去的!”永远在我耳中回响,我要呼叫:他是永远不会死去的!感谢大未来画廊出版这集吴大羽画集,填补了现代中国美术史上一个关键性的空白。我想捧读画集时热泪盈眶的读者当不止是我们少数老学生吧!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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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看人 第四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