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高山仰止(1)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8-27 09:34:50 | 出版社: 团结出版社

——忆潘天寿老师

潘天寿一贯主张发扬东方本位艺术,要拉开中国画和西洋画之间的距离。因此他在教学中要求学生从传统入手,临摹各时代名作,包括他自己并不喜爱的四王山水。临摹传统,掌握了现成画法,岂无坠入程式之困惑?李可染说要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正是缘于遭遇了这不易克服的困惑。

可说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独特现象:强调传统特色,强调与西洋画拉开距离,本人也并未深入研究西洋艺术的潘天寿,恰恰在其作品中体现了西方现代艺术的要素。这要素主要表现在构图中包含几何观念的平面分割。潘天寿的绘画是建筑,整幅画面的面积被他严格规划、分配,绝无浪费。“计白当黑”本是常用的专业术语,但在实践中,几人在计白当黑的经营中发挥了最大的功效?潘天寿是我国绘画史上第一人。构图中的平面分割影响作品的整体效果,亦即作品上墙后的效果。蔡元培归纳说,中国画近文学,西洋画近建筑。有意无意间他道出了中国画上墙后缺乏建筑性整体效果的致命弱点。文人画家潘天寿的绘画却异军突起地攻入了现代西方所追求的构成美之领域,无怪当年到浙江美院讲学的罗马尼亚专家博巴见到潘天寿的作品感到惊讶和敬佩。对此,潘天寿可谓无师自通。他师古人,偏爱石涛和八大山人,直接师承吴昌硕,并跟李叔同学素描画过半身人体……更关键的是他观察自然,对自然物象的本质有独到的颖悟。他早年本名天授,后改为天寿,不肯露锋芒。一切启示来源于人生和自然,东西方的大自然并无多大区别,西方和东方的哲人智者在人生和大自然中均有相仿的感悟,学者们可在科学、哲学、文艺等领域里举出无数实例。就绘画而言,印象派、抽象派等的追求早就在我国古代艺术中有所探索。我曾将西方现代艺术和中国古代艺术比方为哑巴夫妻,虽语言不通,却深深相爱。17世纪的《石涛画语录》提出一画之法,其实是发表了表现主义的宣言(见拙著《我读〈石涛画语录〉》)。隔膜的双方都是对方的新大陆,在历史进程中,两边往往产生着相似的新生事物。绘画从描摹物象而进入造型的审美领域,这在东西方虽进程和状貌各异,但整体倾向仍具共性。从罗丹到布尔特尔,到亨利·摩尔的演进,我比之从石涛到潘天寿的展拓。

潘天寿作品从内涵看,他着意于格调。所谓格调,体现的是作者的审美品位、人生态度。任凭吹毛求疵,谁能找到潘天寿任何一件作品中的媚俗心态?血管里流的都是血。绘画是视觉艺术,潘天寿牢牢把握画面的强烈视觉效果,黄钟大吕,以强其骨。因而他着力经营构图中的反差对比、墨彩的黑白对比、线的纵横及屈伸之对比……将画面的视觉效果发展到极限,便须解脱物象之拘束,点、线、面之协奏才能充分表达抽象构成之美感。无论册页、巨幅,潘天寿作品的空间都很宽广,他的营造法则是构建大厦的法则,他的大幅作品是真正的巨构,绝不同于以纸张之大自诩大幅。中国国画家中,真能驾驭大幅者,潘天寿是第一人。潘刻有“一味霸悍”之章,“霸悍”者对画面面积运用之霸悍也,方寸之地也决不让步,没有商量的余地,作者是自己作品的暴君。我曾听不喜欢潘天寿作品的人批评潘老师是“一味霸气”,因之我在《我读〈石涛画语录>》中不知不觉误将“一味霸悍”写作“一味霸气”,感谢申劼同志给我指正,而我自己,却认为在艺术中存霸气又何妨。一味霸悍的潘天寿在生活中宽厚、诚朴、慈祥,从不与人争吵。他不喝酒不抽烟不品茗,渴了多半喝白开水。

与潘天寿正相反,林风眠校长主张中西结合,他所聘的主要教授吴大羽、蔡威廉、克罗多等等,全是留法的或法国画家。国立杭州艺专是全国最高艺术学府,教授月薪大洋300元(30年代)。如此高的待遇令所有画家们钦羡,想进来教课的中国画家甚多。而林风眠偏偏聘请了与自己观点相反的潘天寿。我想,至少是林风眠慧眼识英雄,赏识潘天寿出类拔萃的才华与造诣,或者更深一层认识到,潘天寿作品中含蕴着现代西方的造型因素。这,或许潘天寿自己并未意识到。正因潘天寿为人正直、谦逊、从不与人争,似乎他与林校长之间并未有过探讨或争论,当时各教各的课,各自阐明自己的观点,河水不犯井水,然而河水和井水却系同源。由于历史的局限,潘天寿没有研究西方现代美术,如果他能与西方现代绘画的大师们做深入的交流,则对东方和西方的画坛都会产生引入瞩目的影响。历史不能假定,而他观点的局限性倒对教学起了负面作用。他竭力主张从绘画系独立出来设置国画系,因在杭州艺专时,学生主要热爱西洋油画,中国画几乎成了副科,这令潘老师一直深以为憾。但当时独立后的中国画系又不同于今天,缺乏学习素描等严格的造型基础,只一味在诗、书、画中加深功底,国画系年轻轻的学生却近乎老夫子的风貌。有几个学生能具有潘老师的非凡才华呢?真如凤毛麟角般难觅!杰出的艺术家潘天寿,其作品具有中国的现代感,也具国际性的现代感,他达到了高山之巅,而西方高水平的作者也同样达到了那峰巅,真正的艺术殊途而同归,在高峰碰面了。潘老师自己登上了高峰,但从未意识到完成了与西方同归的历史命题。

大师已故,作品日见光辉,世人共睹;他的音容笑貌亦永留我们这些老学生的心目中。在杭州时,学生大都热衷西洋画,国画课时虽少,但对潘老师的作品与人品十分崇敬。凡遇学生打架闹事起纠纷,训导处感到棘手难处理时,往往请潘老师出来说几句话,事件便很快平息。在昆明时学校闹风潮,学生们追打图书馆馆长顾良先生。顾先生到处躲避,学生穷追不舍,最后他冲进潘老师的住处,躲到潘老师的背后才求得了安全。

我庆幸一开始学国画便随着潘老师的眼力识别画品与人品之优劣,影响了自己终生的审美观。今日回顾老师,高山仰止!

载《中国文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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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看人 第四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