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香山思绪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8-27 09:25:05 | 出版社: 团结出版社

———绘事随笔

因参加会议,住进了名建筑师贝聿铭设计的香山饭店。休息厅里安置了名画家赵无极的两幅水墨画。无极与我是杭州艺专时期的同学,他夫妇俩比我晚一年到巴黎,同客巴黎,我们比在国内时更接近了。他聪明、敏感、勤奋,不断在艺术中探求新境,才华很早被人们赏识。他吸取中国传统绘画中的韵味融入其抒*彩的抽象绘画中,在西方强节律的抽象画风中显示了自己东方味的独特风貌。他扬名了,我们是感到高兴的,因中国画家在欧洲画坛显露头角的毕竟还是极少数。30年代日本画家藤田嗣治在巴黎曾红极一时,日本人是引以为荣的。隔膜30年,1981年我路过巴黎,到无极家看他的画,使我羡慕的当然主要不是画室,而是他大量优美的作品。有心人,我更注意别后他走过的漫长的路,他从50年代偏纤细的线的节奏感逐步转向泼色、流畅、宽阔。六七十年代的作品色彩单纯含蓄,韵味深远,此后,画面渗入斑驳彩色彩点,以色层来加强深远与神秘感,他在笔与笔的交错,色与色的相映,笔与色的构成间极尽变幻之妙,唱出了自己的腔调。时松时紧,忽聚忽散,互咬又互斥,相撞又相渗的手法存在于油彩的笔与色之间,也同样存在于水墨的笔与墨之间,而且可说实质上是一致的,都受控于视觉美的形式规律。无极也作水墨了,他在学生时代不喜欢国画课,不认真学,他今天还经常说潘天寿老师当时气愤得要开除他,是靠林风眠老师保下来的。确乎,他的水墨画非出自传统,而是油画的变种,不是变种,是移植,也不是移植,是直接将油画手法运用于宣纸上了。因宣纸的特点及局限,他彻底删去彩色,加强了黑白的变幻。返回去看,他早先是吸取水墨变幻之趣于油彩,在长期耕耘中他对油彩的运用已挥洒自如。这回因住在香山饭店,我有机会朝朝暮暮在老同学名画家留在祖国的作品前细细体会,学习。由于我总在看,有人问我这画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我反问他好不好,喜不喜欢?他说不懂,并说画家们都说这画不好,但也有个别人说好的。他指的画家大概多半是中国画家,确乎,中国人民和大部分中国画家不理解。当别人知道我也是画家的时候,便总问我这画好在哪里,我寻找最通俗最普及的回答:你们喜欢大理石吗,这画仿佛也具大理石之美罢,这素雅的情调不又正适合了建筑的风格吗!有人似乎觉得有点道理了,但有人不以为然,认为大理石的材料美还更胜一筹呢!

我自己也有一幅水墨画《长城》悬挂在西餐厅门口,离无极的画不过30来公尺,这画的第一稿(曾发表于《文艺研究》1981年第二期)展出时议论纷纷,自然有不少人认为是离谱了,但也有人热情赞扬,赞扬的大都是年轻人。香山饭店无极的画安置在最显要的位置,是属于建筑整体设计不可分割的部分,我的画只是后配的,并不重要,也随时可更换掉。虽然位置次要,我仍很关心群众的反映。我悄悄地守在画前,等西餐厅的服务员出来,指着画问她:“这画的是什么啊?”她说:“这是抽象派画,画的是长城。”问:“好吗?”答:“都说很好。”我是做好了聆听最难堪的批评的精神准备的,意外听到了表扬,倒并不因此顿失自知之明而错估了作品的质量,而是促使我更重视,再思考一向探索的艺术之路:风筝不断线。从生活升华了的作品比之风筝,高入云天,但不宜断线,那与人民感情千里姻缘一线牵之线,联系了启示作品灵感的生活中的母体之线。这一观点已发表在《文艺研究》1983年第三期《风筝不断线》短文中。

同时,我的新作画展正在美术馆展出,特意从香山赶回参加了预展。似乎也是自我安慰吧,看来喜爱这些作品的观众还是不少,至少部分作品是受欢迎的,有人说是似与不似之间,有人说是创新大写意,各有各的说法,遣词用语虽不同,但那意思我是体会的,基本上符合了我所追求的风筝不断线的作品效果。但有一位年轻人向我提问了:“我很喜爱这些画,是很美的抽象画(其实并不隶属于西方抽象画的概念与范畴),但一看画题,与作品毫无关系,破坏了我的独立欣赏,你干嘛要用这些不合适的画题,有什么意思,或者有苦衷吧!”我的画题举例:“神女在望”、“咆哮”、“溶洞里”、“峭壁”、“飞白”、“补网”、“松魂”、“汉柏”、“块垒”、“话说葛洲坝”……这些都属偏抽象或半抽象的画题,这些画题正是启示我灵感的母体或我不肯切断的凭之与广大观众通情的一线之牵。确乎,凭画题帮忙是下策,我其实是想不点画题而让观众感受到近乎这些画题的画意,当然他们的意想会比我的启示宽广得多了。我向这位年轻同志简略说了说以上的意图,他不以为然,我说:“你这样的观众是少数,我不肯舍弃多数。”这位年轻人有他自己的见识,自己的艺术观,但匆忙中未能与他细谈,我想他必然更欣赏赵无极的画,更纯!赵无极的画去年也就在这同一展厅展出,当然很引起美术界的注目。行外人———非美术界人士大都说完全看不懂,搞美术的则有人摇头、唾骂,有人鼓掌,鼓掌的多半是年轻人。法籍华裔、当代西方的名画家赵无极第一次回祖国展出,观众和无极都怀着激动、好奇,急乎想了解对方的那种真切情意是完全可理解的,这是长期封闭后一旦开放以来美术界的新鲜盛况。欢乐中引起我自己的回顾,回顾中交织着爱和怨吗?自卑和自尊吗?都不是,无可怨,因我回国30余年来虽遭过这样那样的打击与苦难,但始终坚持了耕耘,我的艺术田园并没有荒芜。严肃的问题是:我耕作的是粮食吗,比之无极在法国土壤上耕作的收获相形见绌?见苦?见陋?同样勤奋吧,土壤土质不同!相同或类似的种子分种在异土、异乡、异国,后果如何呢?谁知!虽然风景各异,人们仍爱耕种自己的土壤,我曾偶或后悔过失去了什么,但失落的仍失落在自己的土壤上,我又失去了什么呢?


来看我画展的朋友们问:“这回都是国画,没有油画?”我已往的历次个展中油画与水墨总是各占半数,在油画中探索民族化,在水墨中追求传统绘画的现代化。不同情调的对象,其造型的基本因素各异,因之要求不同的工具材料和表现手法(形式语言),如找不到恰当的形式语言,便难表达或透露绘画的意境。有一回我在鼓浪屿用油彩表现大榕树,榕树干枝虬曲,披挂着层层气根,那密密垂线正与无际海涛的横卧波状线对照成趣。但我在油画中迁就了色彩的变幻、虚实、呼应……偏偏绕过了那稠密的线之迷宫,词不达意,画面彻底失败了。几年后,改用水墨移植这幅油画,改弦易辙,舍色层而强调线结构,结果倒差强人意,画也得到了较多观众的共鸣。同理,有时情况正相反,须用油彩来支持水墨之虚弱,一介武夫,不得不同时熟习耍长枪与抡板斧。是由于愈来愈被适合水墨表现的对象所吸引呢,还是愈来愈向往表现中的言简意赅,近三年来我油画画得很少,主要投入了水墨天地的搏斗中。这回展览自己写了前言:“这次展出的都是三年内的新作,探索!回顾:陶醉于西方艺术近50年;同时,依恋于传统艺术近30年。长期寄居于油彩中,似乎又将落户于水墨之乡了!瞻望:生命未终止,毕竟还不能作肯定的预言,聆听观众们评头品足。”我自己认为,我的水墨与油画是一脉相承,并未改换行当,也许将以这次水墨画展为起点,日后又将用油彩来继承,在油彩与水墨间往返走着之字形前进,谁知个人生命中的马拉松火炬尚能燃烧多久!“题材决定论”长期束缚了各门类艺术的创造性,一经松绑,艺术规律本身的探索便立即显出其重要性来,油彩、水墨、版画、雕塑、建筑、音乐之间将自由联欢、拥抱、通婚!

回到香山饭店,同美国回来定居刚三年的画家孙瑛先生谈绘事,很自然,也必然,我们间有共同语言,共同感受,共同追求。确乎,地球愈来愈小了,有人名之曰地球村,但地球村里不少居民执着于寻根,因为感到无根者的失落感,自己失落在太空了!我是跟潘天寿老师从临摹传统入手的科班出身,爱传统,但有时感到传统是包袱;我热爱西方现代艺术,但对我有时是压力。在包袱与压力之间挣扎,冲撞,经常撞个头破血流,为了寻找一个缺口,出路!孙瑛先生说,我的一句话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在艺术中,即便是勤奋,辛劳耕耘一辈子,结果很可能只是零。”一味重复或一味模仿不是零吗,走了迂回的错路不是零吗?从创作成果看确乎只是零,当然打了不出油的井的失败经验有助于寻到真正的油井。各类领域里都有早行人,他们寻路,斩荆棘,他们劈开的小径往往会成为渠道,汇成洪流,通海的洪流。但,那打错了的缺口,会不会引起黄河泛滥成灾呢!

会议期间,香山饭店里组织了一次太难得的文艺晚会,来自全国各地的不少杰出艺人参加了演唱。尤其令人兴奋的是,已很少演出的俞振飞也演出了。84岁的俞老说:“我的行当是小生,如今是比老生还要老了!”人们为他的精彩演出鼓掌,欢呼,我欣喜之余却又感到一丝哀愁,俞老能演到100岁吗?他的艺术造诣别人能轻易达到吗?不能,除非同他跋涉同样的旅程,同样久的旅程!但再造就同样一位俞振飞不但不可能,也不必要,正如已不可能也不必要再创造一位一样的林布兰。固然,我们要学习前辈艺人的功力,不是学多了,而是学少了,但学习之中又必须结合新的要求,因之“功力”的内涵便在逐渐递变,不断增渗新因素,扬弃旧把式,从量变转向质变。李泽厚谈过“扎实”,大意是说“扎实”的客观标准在不断更新,如一味以旧的固定的标准束缚人,儿子一辈子也难于胜过老子,我们的路子也越走越窄。标准之不断在更新主要是由于横向的发展,生活面开阔了,思想感情的境界随之起变化,促使了艺术新样式的诞生。说来很简单:既学习传统又吸取外来。但只怕传统没学好,不识爷爷真面目,不肖子孙!对外来的也并不真懂,假洋鬼子!我们的晚会正是在贝聿铭设计的厅堂中举行的,厅堂似园林,东方式的西方,西方里的东方!这是华裔建筑师为适合西方游客来东方的口味呢,还是为了适应东方人品尝西方的口味呢,其实反正都一样,倒是同样有抗衡传统包袱和西方压力的问题。不过绘画与建筑还是有所不同,绘画,固不受工程构造的制约,却因心脏频率的变异而更易形于哀乐!

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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