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5月新加坡电视台趁我访新期间,为我拍摄了以“风筝不断线”为题的特写片。编导王丽凤小姐选择了清静的海滨樟宜作为我们轻松对话的自然环境。“风筝不断线”是我创作的基本观点,我以作品比之风筝,作品不等于现实,否则便不能腾空飘扬。但高扬的风筝不宜断线,那线,是作品与启示其灵感的母体之间的线,是作品与人民感情千里姻缘一线牵之线。 从人民的感情谈开去,王小姐紧抓我的要害:什么是当年从巴黎决定回国的核心问题?不时遭到民族的歧视,怀乡,这是负笈海外的贫穷国家留学生的共同感受。我曾对自己说,忍受吧,哪怕含羞忍辱,也要将自己没有的东西学到手。幸乎不幸乎,我从事艺术创作,不同于科技。在国外,中国科学家完全可以争取到同外国的科学家在同一条跑道上竞走。然而艺术之道,道可道,非常道,追着别人的道走必然走进死角。如果我留在巴黎,通过不懈的努力,也许在法兰西的大花园里增添一朵小小的月季花或玫瑰花,我不甘心。我宁愿回到荒凉的故国,在风雪中争开出属于自己的腊梅花来。当我到三味书屋瞻仰鲁迅童年眼中的那棵腊梅花时,深深地爱她,我未必是能开花的腊梅,但中国土地上腊梅花的独特品种是不会绝灭的。 到异国开花的中国艺人也是有的,近几年来更有大量的年轻画家出国闯天下,愿他们在生活上顺利,但在艺术上,他们将经历性命攸关的搏斗。吸取营养,开阔眼界,知己知彼,他们是幸运者;然而大都又将是不幸者,正开花结实的桃树拔根移植,成活率有多大?孤陋寡闻是不利因素,土生土长是独特风格,如何看待两者间的辩证关系呢?晋北人走西口,凤阳人打花鼓,都是为了逃荒,人们同情逃荒者。我曾写过一篇短文《可怜祥林嫂》,说如果祥林不死,如果婆婆的心不那么狠,祥林嫂是不会低三下四到鲁四老爷家当女佣的。俱往矣,但愿不愉快的经历都已成历史,中华民族文化的弘扬已提上日程,开放、交流、来去自由,谅来流落海外的优秀人才大都是愿回到祖国来创造真正属于自己,属于民族国家的独特艺术,正因他们尝够了甘苦,进一步体会到人、艺与土壤的血缘关系。1989年我在美国,也有友人建议我留在那里,我衷心感激地表白:留下来生活上倒能养得活,但艺术上已养不活了。我并非先行者,是特殊的历史条件将我逼上了羊肠小道,不得不跨越独木桥,今日已登上年龄的高坡,回顾走过的路,呵,那羊肠小道,那独木桥,将正是高速公路与立交桥的必经之处呢。 故国之思其实也是故里之思,人总是恋念久久生活在其间的事事物物,受熏陶于风俗人情之醇厚。在某地住久了便滋生感情,往往有第二故乡、第三故乡之感。我生长于江南,落户于北京,南下是回去,北上又是回来,永远生活在母亲的怀抱之中,伟大的母亲。近几年我也到国外写生,到巴黎写生心情激动,是缘于旧情,那是我学习的故乡;到美国、新加坡、日本、泰国写生,似乎只是探寻些异国风情。去年到晋北河曲一带黄土高原写生,虽是初次去,但那浩渺的黄土,滚滚的黄流,使我感受到自己是炎黄之土的子孙,不是来猎奇的旅游者。秉明曾指出我早期风景作品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属游记,另一类只表现身边景物,倒充满着深情。我很珍惜秉明的慧眼。 我的探索离不开土地,是脚踏实地爬行的。早期、中期作品基本是写实面貌,晚年来,有半抽象的倾向,是别人认为我有抽象倾向,我自己只是追求概括、洗练、写意、突出意象而已。我的抽象观念只是从对象中抽出其造型美的独特因素,表现对象的精神实质。我也倾向于“忆”与“梦”,忆与梦还是源于现实。 1990年5月于新加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