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爷爷奶奶再见(1)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8-26 13:44:39 | 出版社: 团结出版社

“爷爷奶奶再见!爷爷奶奶再见!”清脆的呼声响彻北京的胡同里、新楼前、马路边,尤其星期天或假日的傍晚,呼声此起彼落,分外热闹。

假日的新楼前挤满了自行车,不少车梁上安置着孩子的座位。早饭后,孩子得意地坐上爸爸的自行车,飞奔爷爷奶奶家去,妈妈的车跟在后面,车筐里带着水果等什物。其实奶*天早已买好各种吃食,包括小孙孙喜爱的糖果和饮料。小孙孙到奶奶家最快活,因为可以放肆了,无法无天了,爸爸管他,他敢于对抗、撒娇:“你敢管我,我叫你妈管你!”独生子女在家确乎太孤独,到奶奶家能碰到堂兄弟姐妹一同玩,玩洋玩具,或下楼去捉蝈蝈,往往吃饭时也找不到他们。一天的时间太匆匆,晚饭后各家都要回去了,老头老太太送儿孙们出门,笑盈盈站着听:“爷爷奶奶再见!”的歌唱。车已远去,老头老太太回到屋里,慢慢收拾残羹剩菜及被小孙孙们翻乱的什物,一样一样恢复原位,是喜是累,亦喜亦累。邻居聊天,有的老人爱嬉谑:“今天我家还乡团又来了。”对于老年人,假日的欢乐总伴随着回忆与憧憬。

孩子们回去了,他们第二天照样要上班,奔忙,小孙孙戴上黄帽子,背起书包也上学去,家里锁门。大人中午不能回家时,孩子脖子上挂着大门的钥匙,自己开门进屋,小小年纪开始学习生活,不能像在奶奶家任性了。过了假日,奶奶轻闲许多,每早下楼活动活动,锻炼身体。清晨,楼旁的庭园里是老人们的社会,做香功、打太极拳、慢跑、散步、深呼吸……有的手脚不灵便,瘸着走,有的发音不清,说话费劲,不少人被各种老年疾病袭击后挣扎过来,继续争取生命的延长。也有依然健康的高龄人。一个头发全白,面色红润的老太太,88岁了,走路很稳,虽然拿一根包了紫色铜皮的漂亮拐杖,也似乎只是装饰品,因为那是他孙子在香港给她买的。她同新丰折臂翁同龄,她也有玄孙了,但不需“玄孙扶向店前行”。她还在路边摘野菜,说她自己做点山东家乡的野菜佐餐,因她的口味同儿孙们不同。她胃口好,虽是小脚,却一点毛病没有,看来无疑会是位百岁老寿星。

有位作家谈到他儿时在农村讨厌爷爷,因爷爷老躺在炕上,什么也不会干,一切生活要他妈照料,他同情妈的辛劳,因而愿爷爷早死。后来爷爷真死了,他无限忏悔,几乎不敢去看爷爷的坟。儿孙逼死、害死爷爷奶奶的骇人新闻偶然在报刊透露,现实生活中确乎存在着这类人间悲剧。“满眼儿孙满檐日,饭香时节午鸡啼”式的美满的四世同堂毕竟是少数,甚至只是被诗人美化了的图景,几代人的大家庭共同生活在同一屋顶下必然是矛盾多于和谐,老人们更听不到“爷爷奶奶再见!”的嘹亮赞歌。城里的老人提鸟笼闲荡的不少,他们也许并无儿孙,也许儿孙早已分居,倒独乐于山水之间了。老太太不如老头清闲,她们多半在家带领小孙孙、小外孙,孩子们长得飞快,像雨后春笋,转瞬间他们又要叫“爷爷奶奶再见!”了,而老人则一天比一天更衰老,徒唤奈何?艺无涯,行年七十而知六十九年非,我真愿乞人生二百年,鞠躬尽瘁,竭力想攀登艺术高峰,创造新纪录。不过真的大家都活二百岁,地球上人满之患就更严峻了。“新竹高于旧竹枝”,高峰的攀登还靠一代一代儿孙们接力完成吧。人毕竟是要死的,我的倔强的老师吴大羽先生曾说他是永远不会死去的,我由衷崇敬他那炽烈的感情和对生命的强毅自信,但终于他死去了,无限怅然。轮到自己临近死亡的边境了,老友们一个一个逝世的噩耗频传,“白发多时故人稀”,明知是客观规律,永远留下驱不散的哀伤。

肖像雕刻兴盛于罗马时代,古罗马人办丧事很隆重,子孙们捧着几代祖辈的雕像列队送殡。看:祖先雕像上的容貌线纹也都刻印在后裔们的面目上,一脉相承。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在我出生之前他就死了,也没有留下照片或画像。当童年看到伙伴们被爷爷宠爱时,我就想象自己的爷爷该是啥样的,今天想来,那不就是父亲的模样吗?爷爷奶奶再见,爷爷奶奶最终真的再见了,永别了,小孙孙小孙女自己也将成为爷爷奶奶,将被自己的儿孙辈叫再见。无穷无尽的儿孙,无穷无尽的再见!但世界没有毁灭,且似乎永葆青春。汉唐陵墓上雕刻的牛羊不就是用今天田园里的牛羊作的模特儿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写实画面越千载而未变。“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朱自清先生弄错了,再来的燕子已不是去了的燕子,是去了的燕子的儿孙们了,去了的燕子永不再来,也不必再来,既然它们永远有儿孙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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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笛 第六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