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影像与中国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4-14 14:41:45 |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读罗塞特中国战争摄影有感

寒假回美省亲,自不免又去大都会美术馆走走。出馆经过麦迪逊大道,这里是纽约老字号上流商店与画廊区,时装铺即便一双皮鞋动辄上千美元,现如今,将女鞋的皮面弄成肉红、宝石蓝、荧光粉绿,也能这般淑雅好看。我且看且走,无意间留心归国两年来纽约时装又在作兴什么新花样,忽然,就在一所公馆向着街面的石壁方龛间,撞见照片中这位坐倒在战 壕里的中国兵,血流满面,奄奄一息,黑白照片的陈旧黑白指明拍摄的年代是在二战期间。

立定细读:摄影者巴尼·罗塞特,公馆二楼正在展出他题为《战争中的中国,1944-1945》摄影展。展室小,钢窗,细木地板,这样老派的帝国时代的楼居,上海有得是,如今被不少商家辟作豪华餐厅,谁会用来作摄影画廊呢,而且挂的是陈旧的黑白照片。框是装得贵极了,考究到不觉其考究,一位自称匈牙利籍的画廊主人,中年,好相貌,从里间走来陪我观看四壁近三十幅摄影作品——我已写到过,纽约的画廊通常空无一人——他说,罗塞特还活着,这批照片从未展出,今次是他的首展,半数作品经已售出。【注:罗塞特影集的珍贵,在他晚年的自述。其中有段故事,是讲他随军由昆明转移贵阳的途中,以战车携带一位“举止优雅”的中国女难民,不料那女子事后约他出来,由家长郑重陪送着,进房入帐,将自己的身体献给他,算是敬谢救命之恩。推算年龄,这位美国兵当年二十一岁,面相亦标致。这篇文字,发表在上海《艺术世界》2002年第6期。】

这就是纽约的不可思议:我又在曼哈顿遭遇中国,中国的中南 ——稻田、山丘、赤脚农夫、士兵的尸体……同在麦迪逊大道,过去十数年我在好几家摄影画廊见过安德烈·科特兹、卡蒂耶-布勒松、罗伯特·卡帕的原版照片,陈旧泛黄,拍的是一战二战的战况,都是摄影史名篇,有的原件极小,大约也就120胶卷原寸大小吧,标价两万美元——“BEAUTIFUL!BEAUTIFUL!”观众喃喃低语,照片上也是血污狼藉,欧洲人的尸体,巴特在《明室》里写过这样的句子:“死尸之为死尸,乃是活生生的。”罗塞特这批照片悉数注明他所拍摄的是受伤的“国军”士兵,正面跌坐的这位垂死的抗日英雄,一副好相貌,他的性命后来究竟如何?若是活转,解放后想必镇压,因他不是“我军”……而那位贵阳妇女身后被炸毁的家园,六十年来一定几度面目全非,现在恐怕早在原址盖起贴满瓷片的新楼,说不定还是卡拉OK厅。

但我要写的不是这些。

科特兹没来过中国。布勒松、卡帕留下的中国影像,则我身边各有专辑,视为珍藏。卡帕来,时值抗战爆发,他抢拍的镜头是空袭间张皇聚拢仰看天空的武汉市井,轰炸后的小民徒然以盆水浇灭火焰,中原船夫奋力摇橹载送“国军”官兵渡黄河……有一幅难得一见的照片,极之传神,是宁汉分裂时期的周恩来,年纪轻轻,穿一身皱巴巴的中山装,紧靠门边,表情坚毅而峻急,显然与哪位国民党同僚正在谈判僵持的片刻——张国焘回忆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未经整肃的共产党员自武汉政府仓促撤离,是周恩来独自安排粗细事宜——我料卡帕不懂中文,但镜头看破一切,尤当摄影机是在卡帕手里。端详久之,在这幅照片中,周恩来不是谈笑风生的宰相,只见他面容憔悴,那峻急的神情令我想起近年公布的官方“文 革”纪录片镜头:总理给红卫兵团团围住,唇焦舌敝,劝说众人……

布勒松。关心摄影的中国朋友想必注意过他在1948—1949年政权易手之际于京沪两地拍摄的那批经典。大时代!这位法国“鬼佬”眼中逼人的中国气息怎会如此准确?在国民党士兵队列前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北京老人(相貌憨厚神情悲酸,活脱于是之扮演的茶馆老板),还有那位刚刚占领上海而不得闯入民居,独坐在洋房夹隙埋头整理军衣的解放军战士(以他的资历,日后至少是哪家工厂的支部书记)……每一幅都是布勒松式的构图,每一幅都是中国历史,这中国的历史,竟在法国人摄影作品中直见性命。

马克·吕布也是法国人,马格南摄影学会老将,印象最深的两幅,其一是街头那位身披斗篷的中年民国女子,抹着口红,走在解放后的马路上,大约50年代吧,沧海遗珠,这样的角色,“文革” 前的上海街头偶或还能见到。另一幅是水库工地,人如麻,前景那位破衣烂衫的小伙子,戴副眼睛,很可能就是当年新出炉的“右派” 分子,二十多岁。

在中国摄影的大多数影像中,“中国”并不可信,并不可看,我们的电影、绘画亦复如此。为什么西方人看中国看得比我们真切无碍?都说镜头是顶顶客观的,但愿如此。我们都会拍照片:我们懂得“观看”吗?安忆同志几次感慨,说是文学的翻译怎样词不达意,还是你们画画的好,没有翻译的问题,她的论据,自然是“视觉艺术”乃“世界语言”,一看就“懂”——苦哉!我每欲分辩,终于默然。罗塞特作品所目击的惨烈(惨烈得竟有几分亲切,仿佛我认识这位小伙子,这幅照片的双重时态,又是巴特有言在先:“他已死去,他将死去”),我就不曾在中国同期的战争摄影中见过,他是随军记者,我们也有随军记者,都长着眼睛。老革命摄影家徐肖冰倒是拍过一幅暴尸战壕的阵亡八路军战士,近距离,只是头部,死之已久,满头满脸的浓血,凝固纠结,浑如泥浆。对了,我们不允许发表这样的照片,最近才得面世,收在徐氏的摄影专集中,真实是绝对真实,一看就“懂”,而且心惊——只是不“美”,犹如刑事档案记录,算不得摄影艺术、艺术摄影。罗塞特的作品于血污之外堪称“BEAUTIFUL!”是的,美,不必“翻译”,当年他在战壕里猛见得这位中弹士兵,无须谁给他翻译——所谓“美”,岂是专指“美丽”的事物。我以为这幅战士的照片,这位照片中的战士,非常之美,我称其为美,是因对历史有敬意,对摄影也有敬意。


 

但我要写的还不是这些。

我时或愿意给国中画画的新朋旧友看看以上说及的摄影,却殊少得到识赏与回应,他们随便翻过,继续聊天,那面对摄影的冷漠,怎么说呢,借从前的上海话,叫作“木肤肤”。据说卡帕、布勒松的摄影展80年代来过北京,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展出,也似乎没给画家同行留下什么记忆或说法。又如北京民国青年方大曾抗战期间的摄影,也是由台北摄影人阮义忠 的发掘引介,这才于90年代出版,迟至21世纪方始传回北京,前时我在三联书店看到,而也不见引起我们“艺术界”怎样特别的注意。山东画报出版社的《老照片》系列倒是出之不绝,其旨意是在恢复历史记忆,功德无量,可是到底未及摄影艺术的人文层面与艺术价值,将大有深意的摄影文本反而弄得浅了,附一堆深浅不辨的感慨文字,照片倒成了插图似的,亦且印得粗陋,又给零碎的排版方式切割得失去了摄影作品的庄严,我每看到,觉得可惜。

年来我在学院教书,不愿尽说些色彩素描之类,于是拟“西方观看传统”为题,将欧洲写实绘画、19世纪摄影、20世纪电影,连而贯之,分三节聊作讲述,意思是说“摄影”绝不是“照片”那么简单一回事。我凭什么资格谈论摄影呢,可是动问四座,我们高等艺术学院的本科生研究生对摄影史全然无知。谁是布勒松?什么是摄影的“决定性瞬间”?课中三百多位未来的“视觉艺术家”无人知晓。各校邀讲,我每一厢情愿呼吁艺术学院与美术馆尽快成立影像专业与摄影馆,作影像艺术与观看文化的启蒙,而响应者渺渺,南方一位艺术学生并且可爱地质问我:你喜欢摄影,就要我们也喜欢摄影吗?

我无言以对,唯中国画家如今的惯技,是十之有九依赖照片。是的,摄影在我们心目中,至今只是照片而已。

我真不知要在这篇稿子里说什么。或者说来话长吧,而长话不能短说。我且谢谢上海《艺术世界》每期介绍当今世界的摄影文化,并附有相当可读的文字。今在纽约邂逅罗塞特摄影集,虽然并不有名,但他的中国影像委实不在昔年卡帕、布勒松之下,回国后赶紧寄过去,承蒙发表。这批照片自会言说,作者的文字更有许多珍贵的历史细节,不必我来评论,谨遵嘱凑这篇不知所云的杂文。(2002年5月20日)

下一页我们上百年文化命运天灾人祸的总报应上一页国画革命的隔代国画
打印文章    收 藏    欢迎访问艺术中国论坛 >>
发表评论
用户名 密码

 

《退步集》
· 陈丹青朱叶青:两人记忆另一种美术史
· “且说说我自己”
· 中国人为什么画油画?
· 骄傲与劫难
· 美院的领导
· 美院的老师
· 美院的学生
· 美院的教学
· 无知与有知
· “有史以来”
· 我们应该向那位大清国老兵丁好好学习
· 众生相与人物画
· 国画革命的隔代国画
· 影像与中国
· 我们上百年文化命运天灾人祸的总报应
· 天性和才能是挡不住的
· 给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辞职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