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渴望生活:凡高传(第七章)

艺术中国 | 时间: 2009-10-15 09:52:35 |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第七章


 



  病人睡的病房就象半死不活的村子里的三等候车室。精神病患者总是戴着帽子和眼镜,拿着手杖,穿着旅行斗篷,好象就要到什么地方去似的。

  德夏内尔修女领文森特穿过长廊似的房间,指定一张空床。

  “你睡在这儿,先生,”她说。“晚上把帐幕拉下来,可以清静一点。你弄好了,佩隆医生就想在办公室里见你。”

  十一个男子坐在一只没有生火的炉子周围,对文森特的到来,毫不注意,更不议论。德夏内尔修女走出狭长的房间,她的浆过的白长袍、黑披肩和黑面纱,绷硬地挺出在她的身后。

  文森特放下手提包,环视四周。病房的两边排着一张张五度角倾斜的床铺,每张床围着一个帐架,上面挂着肮脏的奶白色的帐幕。屋顶是粗糙的横梁,墙壁刷成白色,中央是一只火炉,炉左边触出有棱角的烟统。房里只有一盏灯,吊在火炉的上方。

  文森特感到奇怪,这些人为什么这样地一声不响。他们相互不讲一句话。他们不看书,也不玩儿。他们倚靠着手杖,望着火炉。

  他床头的墙上钉着一只盒子,但是文森特宁可把东西放在手提包里。他把烟斗、烟草和一本书放在盒子里,把手提包塞进床肚下,往外走进花园。一路上,他走过一然看上去阴暗潮湿的房间,门紧紧地锁着。

  院子走廊完全荒芜。下面的大松树长得很高,乱蓬蓬的草地中夹杂着猖獗的野草。墙壁圈进一方块呆滞的阳光。文森特向左转,敲响佩隆和他家庭住所的门。

  佩隆医生曾在马赛当过船医,后来当眼科医生。严重的痛风病使他在乡野的安静中找到了这所精神病院。

  “你看,文森特,”医生说,双手紧握桌角,“从前我照料身体的健康。现在我照料灵魂的健康。那是职业呀。”

  “你对精神病有经验,医生。你能给我解释一下我割掉自己耳朵的原因吗?”

  “对疯癫病人来说,那并不是什么不平常的举动。我见过两个同样的病例。听神经变得十分敏感,病者以为把耳朵割掉就能制止幻觉。”

  “…嘱……我明白了。那末我将得到治疗……叶”“治疗?嗯……啊……你一星期至少得洗两次热水澡。我看一定要洗。而且你必须在热水中泡上两个小时。热水会使你的情绪平静下来。”

  “我还要做点什么呢,医生?”

  “要保持绝对的安静。决不能让自己兴奋。别干活,别看书,别争论或烦恼。”“我知道……我衰弱得没有力气干活。”

  “如果你不想参加圣保罗陵的宗教活动,我可以请修大门不勉强你。如果要什么东西,请上我这儿来。”

  “谢谢你,医生。’“五点钟开晚饭。你会听到锣声。想法尽快地适应医院里的生活习惯,文森特。那会使你的健康迅速恢复。”

  文森特蹒跚地穿过乱糟糟的花园,经过三等病房入口处的支离破碎的住廊,在一排阴暗的、弃置不用的小房间前走过。他坐在病房里自己的床上。他的同伴们仍旧默默地坐在炉子的周围。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另外一个房间里传来声音。

  十一个人站起来,带着断然决定的样子,轰隆隆地走出病房。文森特跟着他们u 他们吃饭的房间里没有窗,泥地。只放一张长长的、粗陋的木桌,围着一些长凳。修大们开饭。房里一股霉气,就象蹩脚的寄宿舍。先上汤和黑面包,汤里的蟑螂使文森特怀念起巴黎的饭馆。然后端上一盆豌豆、蚕豆和扁豆。他的同伴们排命地吃,把桌上的黑面包屑把在手中,用舌头舔干净。

  饭吃完了,各人回到火炉周围各自的位置上,专心致志地消化他们的食物。晚饭的食物消化后,他们一个个站起来,脱掉衣服,拉好帐幕,睡觉了。文森特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他们吭过一声气。


  太阳刚刚西下。文森特站在窗口,俯瞰绿色的山谷。令人酸鼻的松树,织成精致的黑色花边,衬着一片华美的淡柠檬色的天空。景色丝毫未引动文森特,甚至丝毫没有想到去描绘。

  他站在窗边,直到昏暗的普罗旺斯薄暮滤过柠檬色的天空,把颜色吸尽。没有人到病房里来点灯。在黑暗中无事可做,只能反省自己的生活。

  文森特脱衣上床。眼睛睁得大大地躺着,凝望屋顶的粗梁。床的角度使他朝地面倾斜。

  他随身带着德拉克洛瓦的著作。他伸手到盒子里,摸到了,在黑暗中把皮书面紧贴心口。书的感觉又使他安心下来。他与包围他的那群精神病患者毫无关系,而是这位大师的睿智和慰藉的话语,透过书的封面,流进他那颗痛苦的心。

  过了一会儿,他沉入梦乡。他被隔壁一张床上的呻吟声惊醒了。呻吟声愈来愈响,变成了喊叫和一连串激烈的话语。

  “定死别钉住我!你为什么老钉住我?我没有杀死他!你没有办法愚弄我的。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暗探。好吧,你要搜身就搜吧。我没有偷钱!他在星期三自杀的!走开!不要来缠我!”

  文森特跳起来,把帐幕拉开。他看到一个二十三岁的金发青年,用牙齿咬自己的睡衣。这青年一看文森特,便跳下床来,双膝跪下,恳求地合着手掌。

  “莫内一察利先生,别把我带走2我没有干,我老实说!我不是(又鸟)好者!我是律师。我可以帮忙处理你的全部案件,莫内一絮利先生,只要你不把我带走。土星期三我不可能杀死他呀!我没拿钱!看!不在这儿!”

  他把身上的睡衣撕掉,发狂地把床上的被褥折裂,一面大声地抗议暗探以及对他的诬告。文森特不知道该怎么办。其他的病友似乎睡得正香。

  文森特奔到隔壁床边,把帐幕拉开,推醒里面的人。那人睁开眼睛,呆头呆脑地瞧着文森特。

  “起来,帮我使他安静下来,”文森特说。“我担心他会伤害自己。”

  床上的人开始从在嘴角淌下口水。他发出一阵哽咽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快;”文森特叫道。“要我们两个人才能使他安静下来。”

  他感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回转身子。一个年长的人站在他后面,这人说,“他是白痴地在这儿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来,我们来使这孩子安静下来吧。”

  金发青年用手指把床垫掏了一个洞,跪在上面,把稻草和填料技出来。当他再看到文森特时,他开始叫喊法律引语。他用双手捶打文森特的前胸。

  “是的,是的,是我杀了他2我杀了他!但不是为了(又鸟)好I我没有干过(又鸟)好,莫内一絮利先生。不是上星期三。是为了他的钱!看!在我这儿!我把钱包藏在床垫里I我把它找出来给你!只要你不再叫暗探针住我!即使我真的杀了他,我也能被释放的!我要引你的案例来证明……这儿!我把它从床垫里挖出来!”

  “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臂,”老人对文森特说。

  他们把男孩批倒床上,但他还乱叫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精疲力尽,他的话变成了刺耳的叽咕声,呼呼地睡着了。年长者走到文森特身边。

  “这孩子在攻读法律,”他说。“他用脑过度。这病发作大约十天一次。他从不伤害别人。

  祝你晚安,先生。”

  年长者回到他的床铺,立即睡着了。文森特又一次回到俯视山谷的窗口。离日出还早,除了寥寥的晨星之外,什么也看不出。他想起了多比尼描绘晨星的图画,表现了宇宙茫茫浩瀚的和平及在严……站在星空下凝望晨星的弱者的全部伤感之情。

  第二天早饭后,病人们走入花园。在远远的墙头上,可以望见荒芜光秃的群山,白从罗马人第一次越山以来,这些山就死去了。文森特看着同伴们懒洋洋地打滚球。他坐在一条石凳上,凝视着攀满常青藤的浓密树丛和点缀着常春花的土地。圣约瑟夫·德·奥贝纳修道院的修女们走过,到古老的罗马小教堂去,她们的外形就象黑白间色的耗子,她们的双眼深深地凹进头颅,手指抚弄念珠,嘴里咕咕晨待。

  玩了一小时的闷声不响的滚球后,病人们回到病房里的冷空气中。

  他们坐在未燃的火炉周围。那种十足的懒散,使文森特毛骨悚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连一张可读的旧报纸都没有。

  当他实在无法忍受下去的时候,便再走进花园,在里面兜圈子。甚至圣保罗的太阳亦似乎奄奄一息。


  老修道院的建筑是惯例的四边形:北面是三等病人的病房;东面是佩隆医生的住所、小教堂和十世纪的柱廊;南面是头等和二等病人的房间;西面是有危险性B的疯人们的院子和~堵长长的阴沉沉的粘土墙。锁着的门是唯一的出口。墙高十二英尺,壁面光滑,无法攀爬。

  文森特回到靠近一丛野玫瑰的石凳,坐下。他要静心下来,好好地想一想到圣保罗来的原因。极度的沮丧和恐怖攫住了他,使他无法思索。在他的心中,找不到希望,也找不到欲念。

  他步履践础地走向住处。一踏进房子的住廊,便听到一阵奇怪的狗吠声。他尚未走到病房门口,狗吠声已经变成了狠嚎声。

  文森特步入长长的病房。在老远的角落里,他面朝墙壁,看到了昨晚的那个老人。那人的脸仰向天花板。正在用尽力气地嚎叫,脸上露出野兽般的神情。狼嚎又变成了丛林中的兽吼。满屋充斥着哀号之声。

  “把我关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动物园呀?”文森特自问。

  火炉旁的人们对此毫不在意。屋角里的动物的哀号声升高到了绝望的顶点。

  “我一定要帮他一点忙,”文森特大声说。

  金发男孩制止了他。

  “最好随他去,”他说。“要是你对他讲话,他就会勃然大怒。要不了多久,一切就过去了。”

  修道院的墙壁厚实,但是在整个午饭时间内,文森特能够听到这折磨人的、变化着的叫声,制穿茫茫的寂静。他在花园的一个老远的角落里度过了一个下午,竭力想逃避那狂热的哭号。

  晚上吃饭的时候,一个左边半身中风的年轻人,一把抓起餐刀,跳起来,右手握着刀对准自己的心口。

  “是时候了!”他大叫。“我要自杀!”

  他旁边的一个人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抓住风瘫者的手臂。

  “别在今天,雷蒙,”他说。“今天是星期日。”

  “不,不,就在今天!我不要活了!我不想活下去了!放开我!我要自杀!”

  “明天吧,雷蒙,明天吧。今天不是自杀的日子。”

  “放开我!我要把这把刀刺进我的心!我对你说,我一定要自杀!”

  “知道,知道,不过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他从雷蒙手中夺下刀,把这个无力地抽泣不停的人须回病房。

  文森特朝邻座的人转过身去,这人的眼圈通红的双眼,正担心地望着把汤送往日中的颤抖的手指。

  “他怎么啦?”他问。

  这梅毒患者放低他的汤匙,说:“一年四季中,没有一夫雷蒙不想归杀的。”

  叫也为什么要在这儿干呢?”文森特问。“为什么不偷一把刀,等大家睡着后自杀呢?”

  “也许他并不想死,先生。”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正望着他玩滚球,突然,其中一人倒在地上,抽起筋来。

  “快。他的癫病病发了,”一个人大喊。

  “拉住他的手臂和腿。”四个人抓住他的臂和腿。抽筋的癫滴病人似乎有着一打人的力气、年轻的金头发伸手到u袋里,摸出一把调匙,插在这个趴在地上的人的牙齿间。

  “喂,扶住他的头,”他对文森特叫道。

  癫病病人时高时低地发作了一阵,势头愈来愈大。他的眼珠在眼窝里打转,口角里流出白沫。“你干吗把调匙塞在他的嘴里Y”文森特哼道。

  “这样他就不会咬掉舌头。”

  半小时后,混身打颤的人失去了知觉。文森特和另外两个人把他抬上床。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再没有人提起。

  两个星期当中,文森特R睹了他的十一个同伴的各自的疯状:把身上的衣服撕烂、看到什么就捣毁什么的大吵大闹的疯子;野兽般嚎叫的人;两个梅毒患者;自杀偏执狂者;过度愤激和兴奋的中风患者;癫病病患者;被迫害妄想症的淋巴患者;被暗探追逐的金头发青年。

  没有一天没有人不发作的;没有一天文森特不被喊去镇静一些片刻之间的发疯。三等病人们互相都是彼此的医生和hushi。佩隆一星期只来看望一次,看守人只照料头等和二等病人。他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在发作的时候互相帮助,并且具有无穷的耐心。每一个人都明白,很快又会轮到自己,自己需要同伴的帮助和耐心。

  那是疯人们的深情厚谊。

  文森特高兴来到这儿。看到疯子生活的实情后,他慢慢地克服了茫然的恐惧和对神经错乱的担心。他逐渐地认为疯狂就象其他病症一样,是一种疾病。到了第三个星期末,他发觉他的同伴们并不比患肺病和癌症更可怕。

  他常常跟白痴坐在一起交谈。白痴只能用一些不连贯的声音来应答,然而文森特感到那家伙懂他的话,并且高兴有人跟他攀谈。修女们从来不跟病人讲话,除非在通不得已的时候。

  文森特每星期的理性交流即是跟佩隆医生的五分钟谈话。

  “请告诉我,医生,”他说,“这些人为什么不彼此谈谈呢?其中有的人在正常的时候,似乎蛮聪明的。”

  “他们不能交谈,文森特,他们一开口就吵,就冲动,就发病。所以他们已经懂得,要活下去,唯一的办法是保持绝对的缄默。”

  “他们就象死的一样,不是吗?”


  佩隆耸耸双肩。“那,我亲爱的文森特,这是一个看法问题。”

  “可是他们为什么连书也不读呢。我想书本……”

  “阅读使他们的头脑发昏,文森特.我们所知造的第一个结果,就是一场恶性发作。不,我的朋友,他们必须生活在他们自己的封闭的世界里。没有必要为他们感到不安。你不记得德赖登①说过吗?当然啦,疯有疯的乐趣,而且唯有疯子才体会。”

  一个月过去了。文森特没有一丝一毫要位到别处去的念头。

  他亦没有看到别的人有过要离去的明确希望。他是根据这样的感觉—一他们都无法适应外界的生活——而知道这一点的。

  病房里弥漫着濒死者的恶臭气味。

  文森特拼命用意志来准备迎接绘画的愿望和力量可能复活的一天。他的病友们无所事事地混日子,只想着一天三顿饭。为了使自己不如此堕落.文森特拒绝吃任何发霉变质的食物。他只吞咽一点黑面包和汤。泰奥寄给他一册莎士比亚的合订本;

  他读了(理查二世》、哼利四世。和碑利五世》,把自己的头脑引向别的时代和别的地方。他为了摆脱集聚在心头的痛苦—一就象泽地里的水—一而进行了顽强的斗争。

  泰奥结婚了。他和他的若婀娜常给文森特写信。泰奥的健康情况不佳。文森特对他的弟弟比对自己更为担心。他要求若婀娜重新给泰奥烧煮有益于健康的荷兰莱,泰奥已经吃了十年I的饭馆伙食。D文森特明白,绘画比任何别的事情更能使他散心,只要他有可能全力以赴,那恐怕是最有效的药物了。痫房里的人们没有办法把他们自己从慢性的死亡中拯救出来,他却有他的绘画,绘画将使他脱出避难所,成为一个健康的、幸福的人。

  第六个星期末,佩隆医生给了文森特一个小房间当工作室。房内墙上糊着绿灰色墙纸,还有两块海青色底、淡淡的玫瑰图案的窗帘。窗帘和一把沾满污垢斑点一活象一幅蒙蒂塞利的图画—一装饰市的圈椅,是一个死去了的、比较富有的病友留下来的。从房间里看出去,是一片麦田的斜坡,一望无际。窗上安着结实的黑色栅栏。

  文森特迅速地画下从窗口望见的景色。前景是一片麦田,”被暴风雨摧毁得干干净净。界墙顺山坡而下,在一些橄榄树的灰色枝叶外,是茅舍和群山。在画面的顶上,文森特放了一大块灰白的云彩,飘浮在青空中。

  他在吃饭的时候回到病房,高高兴兴。他的力量没有消失。他又与大自然面对面了。对绘画的感情抓住了他,并且迫使他去创造。

  精神病院现在无法致他于死地。他走在康复的大道上。几个月以后他就能出院。他将能回到巴黎和他的老朋友中去。生活又一次开始啦。他给泰奥写了一封激动的长信,要求颜料、画布、画笔和有趣的书籍。

  第二天早晨,旭日东升,又黄又热。花园里的蝉发出刺耳的噪鸣,比蟋蝉的鸣叫声响十倍。文森特把画架拿出去,描绘松树、灌木和小径。他的病友走过来,从他的肩头上望着,保持着绝然的安静和尊敬。

  “他们比阿尔的规矩人更有礼貌,”文森特响I南日语。

  那天傍晚,他去看佩隆医生。“我感到很好,医生,我希望你允许我到外面去画画。”

  “不错,你看上去好多了,文森特。洗澡和镇静对你有好处。

  不过你感到这样快就出去不危险吗?”

  “危险?晤,不。怎么啦?”“假定你……发起来……在田野里……?"文森特笑起来。

  不会再发了,医生。我已经好了。我感到比我发病前还要好多呢。”

  “不,文森特,我担心……”

  “我请求你,医生。要是我能到我希望去的地方,画我爱画的东西,你没有看到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幸福呀广。哦,如果绘画就是你所需要的…”

  因此,大门对文森特不关了。他背上画架,出去寻找图画。

  他在疯人院后面的山中消磨了许多个整天。圣雷米周围的丝相开始占据了他的思想。他要把它们画出点名堂来,就象他的向日葵图画一样。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丝相从来未被描绘得如他所见的那样。他发现在线条和比例上,它们就象埃及的方尖碑一样美丽;是阳光灿烂的风景中的飞溅四处的黑点。

  阿尔岁月中的老习惯又恢复了。每天清晨日出的时候,他带着一幅空白的画布,迈着沉重的步子出去;每天日没的时候,看到空白的画布上抄录着大自然。如果他的力量和才干有所削弱的话,他亦无能觉察。他一天天感到更强壮、更敏感和更有信心。

  既然现在他又成了自己命运的主人,他就不再担心精神病院的伙食了。他津津有味地把饭食吃得精光,甚至连蟑螂汤也一滴不剩。他需要食物来补充地的工作力量。他现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完全能够控制自己。他已经在精神病院里耽了三个月,发觉使他摆脱苦恼的丝相主题,超出了他所受到的一切痛苦。树木高大坚实。低低的前景,长满荆棘和矮灌木丛。


  后面是紫黛的远山,绿色和玫瑰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下弦月。他把前景中的荆棘丛画得很密,尽是黄、紫和绿的笔触。当天晚上,看着自己改画时,他知道他已经跳出了凹坑,又站在坚实的土地上,面对太阳了。

  在那压倒一切的喜悦中,他又一次看到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人了。

  泰奥多寄来一些钱,文森特获准赴阿尔取回他的图画。拉马丁广场的人们对他很客气,但是,他~看到黄房子心里就难过起来。他感到要昏厥了。因此他未按原定的打算去拜访鲁兰和雷伊医生,而去寻找扣留地图画的房主。

  当天晚上,文森特没有照他答应的那样回到精神病院。第二天,人们发现他脸朝下躺在塔拉斯孔和圣雷米间的一条沟渠里。

  热病缠了他三个星期。病房里的人—一他曾可怜他们,因为他们的发作是定时的——对他非常耐心。在他康复到足以认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不断地对自己说。

  “真可恶。真可恶!”

  在第三个星期末,当他开始在空荡荡的走廊似的房间里走走,活动活动的时候,修女们领进一个新病人。他非常听话地跟着走到他的床跟前,可是修女们一走,他立刻大光其火。他扒掉身上的衣服,撕得粉碎,不停地投直喉咙叫喊。他把被褥抓得稀烂,捣碎钉在墙上的盒子,扯下帐幕,敲断帐架,把手提箱踩得粉碎。

  病友们从来木碰新来的人。最后来了两个看守人,把疯子抱走。他被关在拉廊上的小室里。他象野兽般地嚎叫了两个星期。文森特日日夜夜听到他嚎叫。后来叫喊声停止了。文森特望着看守人把这人埋在小教堂后面的墓地中。

  文森特感到一阵可怕的沮丧。他的健康愈恢复正常,他的头脑愈能清醒地思考,亦愈感到继续画画是多么愚蠢—一花费是如此地大,却一无进账。但是,要是他不画,亦就活不下去。

  佩隆医生把自己吃的肉和酒送一点给文森特,但是不允许他走近他的工作室。在恢复期中,文森特对此并不在意,但一当他的力量恢复,就觉得对同伴们的那种不可忍受的闲散讨厌之至,于是他反抗了。

  “佩隆医生,”他说,“我的工作是我恢复健康所不可缺少的。如果你叫我象那班疯子一样,啥也不干地空坐,我就会变成他们中间的一份子。”

  “我明白,文森特,不过。正因为你画得太吃力了,所以会发病。我必须不让你兴奋。”

  “不,医生,不是因为画画。而是因为到阿尔去才发的。我一看到拉马丁广场和黄房子,就觉得不好受。倘若我不再回到那儿去,就不会再发。请让我到工作室去吧。”

  “我不愿意对此负任何责任。我写信给令弟。如果他同意,我们就让你再画画。”

  泰奥回信请佩隆医生允许文森特作画,并带来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泰奥快做父亲了。

  这个消息使文森特感到象最近一次发作以前那样地高兴和健康。他立即坐下来,给泰奥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

  “你知道我希望什么吗,泰奥?那是:家庭对于你,就好象泥块、草地、金黄的谷粒和农民之对于我。若婀娜正在为你设计的娃娃会使你紧握现实,在一个大城市里,用其他的方法是不可能做到的。你说若婀娜已经感觉到她的孩子在迅速成长,那末,你现在一定心满意足了。”

  他又到他的工作室去了,从加横木的窗口描绘有一个小收割者和一个大太阳的麦田景色。除了那道以陡斜的角度顺坡直下的墙和后果的紫黛远山之外,全画一片黄色。

  佩隆医生尊重泰奥的愿望,允许文森特到院外去作画。他描绘从地上涌起来,流进大穹的丝相。他画了一张妇女们摘l橄榄的画:土地是紫色的,远景是储黄;枝干青铜色、叶子绿灰色的树木天空和三个妇女是深玫瑰红色。l在去画画的路上,他常常D停下来跟田里干活的人们交谈。在他的思想中,他认为自己比之这些农人低下一等。

  “你看,”他告诉其中一人,“我在自己的画布上耕种,就象你们在田地里耕种一样。”

  普罗旺斯的晚秋集中在美的焦点上。大地展露出它的全部紫色;花园里的烧掉的草地在幼小的玫瑰花四周发出光辉;绿色的天空与形状不一的黄树叶形成对照。

  文森特的充沛的精力随同晚秋俱来。他看到他的画在进步,好主意开始重新在头脑中跳动,他高兴地让它们发展。由于长期的居住,他开始锐利地感觉乡村,它的性质与阿尔返然不同。

  大多数的西北风被俯瞰峡谷的群山所制止,太阳远不刺眼,他对圣雷米的乡野一旦了解后,便不想离开精神病院了。在他居留下来的头几个月中,他祈求但愿这一年能太太平平地过去,神经不错乱。而现在他却被他的画画缠住,自己不知道到底是在医院里呢还是在旅馆里。尽管他感到很健康,但认为搬一个地方,再化六个月的时间来熟悉陌生的环境,是不聪明的。

  巴黎的来信使他欢喜不已。泰奥的妻子在家为泰奥烧饭,泰奥的健康恢复得很快。若婀娜毫无困难地带着娃娃。泰奥每星期寄来烟草、巧克力、颜料、书籍和一张十或二十法郎的纸币。

  阿尔归来的发病的记忆,从文森特的头脑中消失了。他再三地向自己保证,只要不回到那个该死的城镇去,就能有六个月的正常的健康。他在丝柏和橄榄树的习作干后,就用水和少许酒洗一遍,把画面上的油洗掉,然后寄给泰奥。他接到泰奥来信说,他并非满意地在“独立沙龙”中展出了文森特的几幅画,因为他感到文森特没有画出他最好的作品。在文森特的技巧尚未达到完美之前,他不想再陈列了。

  泰奥的来信向他保证他的作品正以显著的步子前进。他决定在精神病院住满一年后,要在圣雷米的村子里租一幢房子,继续他的南部绘画。他又一次感到了那种狂喜——在高更来到阿尔之前的日子里,他在描绘他的向日葵镶板画时的那种狂喜。

  一天下午,他平静地在田野里散步,头脑开始错乱起来。当夜很晚的时候,精神病院的看守人在离开他的画架数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他。他的身体蟋缩在一株丝柏的树干下。


  第五天,他的神智恢复正常。病友们把他的发病看作是不可避免而加以接受,这种态度深深地伤害了他。

  冬季来临。文森特不想起床。病房中央的火炉现在烧得很旺。人们从早到晚闷声不响地坐在炉子周围。病房的窗又小又高,只透进些微阳光。火炉发出热气和浓烈的臭气。修女们,益发缩在黑色的披肩和头巾里,嘴里念念有词,手里摆弄个字架,走来走去。耸立在户外背景中的光秃的群山,就象死神的头颅。

  文森特睁眼躺在倾斜的床上。莫夫的斯赫维宁根图画教了他什么呢?“含辛茹苦,无怨无悔。”学会毫不抱怨地忍受,毫不厌恶地对待痛苦……是的,但他是冒着头晕眼眩的危险。如果他向痛苦、孤寂屈服投降,那就等于自杀。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这样一个时光——有必要象甩掉~件破旧的大怨那样甩掉痛苦。时日消逝,每一天就象是最后一天。他的头脑空空,没有欲念和希望。他听到修女们在议论他的画,她们拿不准他是因为腻而画画呢,还是因为画画以后才疯的。

  白痴坐在他的床边,一连几小时地对他号啕大哭。文森特在这个人的友情中感到一股温暖,所以没有赶他走。他常跟自痴谈话,因为没有别的人要听。

  “她们以为我的画把我搞疯了,”一天,当两个修女经过的时候,他对这个人说。“我心里很明白,一个画家是一个过于被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所吸引,因而不足以成为他生活的其余部分的主人,那是千真万确的。但是这就使他不适宜于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吗?”

  白痴只会淌口水。

  德拉克洛瓦著作的一句话终于给了他爬起床来的力量。“当我掉光牙齿、停止呼吸的时候,”德拉克洛瓦说,“我才发现绘画。”

  有好几个星期,他甚至一点都不想到花园里去溜一溜。他坐在病房里,靠着火炉,阅读泰奥从巴黎寄来的书。病友们发病时,他头也不拍,也不离开座位。神经已经不错乱了,心绪已经正常了。他和无理性的人们一起呆得如此长久,所以再也不把病友们看成是无理性的了。

  “很抱歉,文森特,”佩隆医生说,“我不能允许你再离开精神病院。将来你必须待在院内。”

  “你允许我在我的工作室里画画吗?”

  “我劝你还是别画的好。”

  “那你宁可我自杀吗,医生?”

  “很好,在你的工作室里画画吧。不过,一天只能画一、二个小时。”

  即使看到了画架和画笔,也无法使文森特克服他的麻木不仁。他坐在蒙蒂塞利圈椅上,透过栅栏,呆望着光秃秃的麦田。

  几天后,他被叫到佩隆医生的办公室去签收一封挂号信。他拆开信封,看到一张开着他名字的四百法郎支票。这是他有过的最大一笔钱。他感到莫名其妙,泰奥寄这笔钱给他干吗的。我亲爱的文森特:

  总算出头了!你的一幅画卖了四百法郎!就是《红葡萄园》,去春你在阿尔画的。安娜·博克买去的,她是一位荷兰画家的姊妹,祝贺你,老兄!我们很快就能在全欧洲卖掉你的画!用这笔钱回到巴黎来吧,倘若佩隆医生同意的话。

  我最近认识了一位极好的人,加联医生,他的家在奥弗一絮一瓦,离巴黎一个小时。从多比尼以来,每个重要的画家都在他家里作过画。他说他对你的病例一清二楚,不论你什么时候想到奥弗去,他都能照料你。

  余话明天再写吧。

  泰奥文森特把信给佩隆医生夫妇看,佩隆仔细地读着信,然后摸摸支票。他祝贺文森特的好运道。文森特沿小径走去,脑子里的恭维活又一次以热病似的活力挑向坚实的生活。走过了花园的一半路,他方才看到自己光拿着支票,而把泰奥的信忘记在医生的办公室里了。池转身迅速地走回去。

  他刚要敲门,听到里面提到了他的名字。他犹豫了片刻,踌躇不决。

  “那末你认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佩隆太太问。

  “也许他想这样会对他的兄长有好处。”“不过,如果他拿不出这样一笔钱……”

  “我猜想他认为这是值得的,为了使文森特恢复正常。”

  “那末依你看来,这一点儿也不是真的吗?”

  “我亲爱的玛丽,这怎么可能呢?这个女人是假设为一个艺术家的姊妹。一个稍有理智的人怎么会…”文森特离去。吃晚饭的时候,他接到泰奥的电报。“给男孩取了你的名字若婀娜和文森特均好”作品的销售和泰奥送来的好消息,使文森特整夜变成了一个健康的人。次日早晨,他一早就到工作室,弄干净画笔、把倚靠着墙壁的作品和习作整理分类。

  “如果德拉克洛瓦掉光牙齿、停止呼吸的时候能够发现绘画,那末我能够在没有牙齿和理智的时候发现绘画。”

  他以无声的狂热投入他的工作。他复制德拉克洛瓦的《善良的撒马利亚人》、米勒的《播种者》和《锄地者77。他决定以北方的迟钝来对付他最近的不幸。艺术的生活是破碎的,一开始他就明白这一点的。那末,在这么晚的日子里,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接到四百法郎支票后二星期,他在邮件中看到一份。法兰西水星报<一月号。他注意到泰奥在书名页上的一篇名叫《孤寂者》的文章上作下的记号。

  “文森特·凡·高的全部作品(他所领会的)的特点,在于极度的力量和粗犷的表现。

  在他对事物的根本特性的绝对肯定中、他的形式之通常的轻率的简化中、他要面对面注视太阳的傲慢愿望中,以及他的描绘和色彩的热情中,显露出他是一个强有力的人,一个男子汉,一个敢作敢为者——一有时粗野,有时天真地幽雅。

  文森特·凡·高是属于弗朗茨·哈尔斯的卓越的体系。他的现实主义超越了那些荷兰的伟大小市民——他的先辈,他们的身体如此健康,他们的思想如此平衡——的真理。他作品的标志是对特性的忠实观察,对每一题材之精华的不断探求,对人自然和真理的深送的、几乎天真的热爱。

  这位有着明朗的灵魂、强健、真实的艺术家,会懂得被公众接受的喜悦吗?我并不以为然。对我们当代的资产阶级精神来说,他是太朴素了,同时又太精妙了。除了他的画友之外,他是永远不会为人们所理解的。

  G.一阿尔贝·奥里埃”文森特没有把这篇文章给佩隆医生看。


  他的全部力量和对生活的渴望又恢复了。他画了一张他住宿的病房的画,画了院长及其夫人,作了多张米勒和德拉克洛瓦的摹品,日日夜夜地忙个不停。对自己的病史经过仔细的观察后,他清楚地晓得,自己的发病是周期性的,每三个月一次。很好,只要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病,他就能够当心自己了。在下一次的发病日!临近前,他就停止工作,躺在床上,准备好应付一场为时短暂的不适。过了几天以后,他就又能起床,就好象不过是有点感冒罢了。精神病院里唯一扰乱他的事情是这个地方的强烈的宗教气氛。他似乎感到,随着阴暗的冬季的来临,修女们感染了歇斯底里的发作症。有时候i他望着她们前咕祷告、亲吻十字架、抚弄念珠、走路时双眼盯着《圣经)7、一天五、六次跟足走进小礼拜堂做祷告和礼拜,他简直无法断定,在这所精神病院中,到底谁是病人,谁是护理人。自从在博里纳日那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对宗教的夸张感到害怕。他时时发现修女们的失常状态影响着他的思绪。他更热情地投入工作,力图把黑头巾、黑披肩的形象从头脑中扫除出去。

  在第三个月的尽头,他给自己腾出了四十八小时的余地,在身体和精神十分好的情况下躺上了床。他把帐幕拉拢,免得因日益增长着宗教热情而战栗的修女们破坏他的头脑的平静。

  发病的日子到了。文森特焦急地,差不多是偏爱地等待乱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挨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感到奇怪,失望。第二天过去了。他仍然感到完全正常。当第三天平安无事地快结束的时候,他禁不住对自己发笑了。

  “我是个傻瓜。我毕竟已经看到了我的最后一次发病。佩隆医生搞错了。从现在起,我用不着担心了。我一直在浪费时间,这样地躺在床上。明天早晨,我要起来工作。”

  半夜三更,人人都睡着了,他不声不响地爬起来。赤脚走过石地的病房。摸黑走到藏煤的小室。跪下来,捧起一把煤屑,擦在脸上,“你看见吗,德尼太太?他们现在接受我了n他们知道我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他们从前不相信我,但现在我是一个‘黑下巴’了。矿工们将让我把《圣经》带给他们。”

  看守人在黎明时发现他在那儿。他正悄声地念着乱七八糟的祷告,重复着《圣经则的破句,回答他耳中絮股着奇奇怪怪事情的声音。

  他的宗教幻觉持续了七天。当他恢复知觉后,便请一个修”女去请佩隆医生来。

  “我本想能避掉这次发作,医生,”他说,“如果没有那些宗教歇斯底里惹我的话。”

  佩隆医生耸耸肩,靠着帐架,把文森特的帐幕在背后拉拢。

  “我有啥办法呢,文森特?每个冬季都是这样。我并不赞成,但我也不能干涉。尽管如此,修女们做了不少好事。”

  “就让它这样吧,”文森特说,“身在疯子当中,要不染上宗教狂,而保持不疯也够难的罗。我已经过了发病的时间……”

  “文森特,别欺骗自己。发病一定会来的。你的神经系统每三个月出现一次危机。如果你的幻觉不是宗教的,就一定会是别的。”

  “如果我有别的幻觉,医生,我就叫舍弟把我带走。”

  “好的,文森特。”

  春季的真正第一天,他回到工作室作画。他再~次描绘窗外的景色,一片耕过的布满黄色麦根的田地。他以紫色的耕地和一条条黄色残麦极作对比,背景是群山。杏花到处怒放,天空在回落时又一次变成谈柠檬色不断更新的大自然并没有给文森特带来新生命。自从他习惯于同伴们以来,他们的疯语和周期性的发作第一次撕裂他的D神经,刺入他的要害器官。毫无办法逃脱那老鼠般的、穿着黑白衣饰的、祷告着的形象。一看到她们,恐惧的冷额便通过文森特的全身,“泰奥,”他写信给他的弟弟,“叫我离开圣雷米是不愉快的,这儿还有许多画要画。不过如果我再发作一次宗教幻觉,那末I该是精神病院的过错,而不是我的神经有毛病。只要再发作二、D三次就会叫我送命。

  “请作好准备。若我再来一次家教幻觉的发病,那末一能起床,我就来巴黎。也许最好是再上北方,在北方,一个人可保持相当的健全“你的加歇医生怎么样?他对我的病会有兴趣吗?”

  泰奥回信说他已经又对加歇医生谈过了,并给他看了几幅文森特的画。加联医生热切地欢迎文森特到奥弗吉,在他家里作画。

  则也是一位专家,文森特。不单在精神病方面,而且还在画家方面。我相信,你由他照料是再好不过了。不论什么时候,你想来,就打个电报给我,我就搭头班车到圣雷米。”

  早春的暖气降临。蝉开始在花园里鸣叫。文森特描绘三等病房的柱廊、花园里的小径和树,以及镜子里的自画像。他的一只眼睛放在画布上,一只眼睛放在日历上,就这样地作画。

  他的下一次发病时间应在五月。

  他听到空荡荡的回廊中有声音在喊他。他回答这些声音,自己声音的回响反荡回来,就象命运的不吉利的召唤。五月中旬,他还没有从头脑里的曲折回旋的宗教幻觉中恢复过来。泰奥坚持到圣雷米来接他。文森特要单独旅行,只需一个看守人将他送上在塔拉斯孔的火车。

  亲爱的泰奥:我不是一个病,人,也不是一头危险的野兽。让我向你和我自己证明,我是一个正常的人。倘若我能以自己的力量离开精神病院,并在奥弗开始新的生活,也许,我将能够战胜我的疾病。我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离开这所精神病院后,我深信能恢复成为一个有理性的人。从你写给我的信中看来,奥弗是宁静而美丽、如果在加歇医生的照料下,生活上多加小心,我相信会战胜疾病的。

  我乘火车离开塔拉斯孔时会打电报给你。请在里昂火车站接我。我打算星期六离此,这样就能在家里与你、若婀娜以及娃娃一起度过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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