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忠的抽象水墨,与近三十年来诸多抽象水墨画家的探索到底有何不同?刨根问底,我认为是其纯粹性。首先,在抽象水墨画家笔下意味着沉甸甸“文化含量”而屡见不鲜的象征符号,在郑忠的抽象水墨作品中却不见蛛丝马迹;其次,在抽象水墨画家那里越弄越复杂的作画技法,包括一些秘而不宣的杀手锏特技,在郑忠这里则是化繁为简,让拥有水墨画经验者一目洞见其底细。他的技法单刀直入,单纯到一句话即可概括:拓印加泼墨。但难就难在,以如此单纯的画法,却表现出十二分耐人寻味的形式感,的确显示出郑忠在把握形式语言方面拥有着敏锐的悟性和过人的才情。
这些作品中,拓印惜墨如金,只是用以画龙点睛的因素,而水墨则尽情泼洒而如恣肆汪洋。于是我又有了新的发现:展览中我看好的那幅画中版痕与墨韵的冲突在此被彻底消解了,印痕与水墨如鱼得水融洽无间,同时又如游鱼戏水若即若离,亲和与离析中产生了神奇的视觉魅力。仔细分析,虽然不外乎若干对比性的形式因素——拓彩/泼墨,生涩/流美,斑斓/氤氲,焦渴/滋润,节制/旷达,聚散/涵容——所形成的相反相成的和谐与互补关系,但正因为画家为这些对比性的形式因素建构了巧妙而独到的形式关系,使之适度地偏离了人们所习见的古今水墨的形式类型之外,立刻呈现出引人入胜的陌生化效应。
值得注意的是,郑忠水墨画中的拓印痕迹,弥漫着雅致而洋气的灰色调,显示出形状与面积的精心控制能力,足以透露郑忠作为版画高手的良好功力。印痕在其水墨画中所占面积虽十分有限,并且又是以貌似漫不经心的方式落纸为格,却非常高效能地赋予其水墨以高贵的优雅和神秘的调性。
如果说,即使到了徐渭笔下,传统水墨抒写性灵的自由性仍然因写形状物(仍不脱所谓“不似之似”的意象)而有所羁绊;甚至到了现代抽象水墨画家笔下,仍然受到象征性符号与刻意打造形式风格的牵累,水墨奇诡幻变的自由特性还没有充分释放出来。那么郑忠的水墨则向自由境界狂飙突进了又一新里程,其中奥妙就在于郑忠原非水墨画家,水墨是其放飞性灵恰如好处的遣兴手段。于是犹如禅者幡然顿悟,郑忠彻彻底底地放下了古今水墨画家的一切负担,也痛痛快快地放下了他在版画中的文化负担——什么米字格,什么断简残碣般的汉字符号,在水墨中统统化为纵横泼洒,宣泄情感的水晕墨章;斑驳的印痕也不再是其版画中悲剧性的瘢痕,而变为莫可端倪的蚁行虫蚀之轻灵,与水墨同样臻于大化自然之境。
郑忠拥有几十次参加国内外版画展并有过获大奖的经历。版画是其艺术求索和赢得荣耀的媒介,也是他历史使命和文化道义的重负。因此其版画品质很高,也因此他的版画并不轻松。然而水墨,则完全是郑忠随意播撒心灵种子的试验田,版画形式语言的经验潜移默化中渗透到水墨之中,却因抛却了包袱,其形式潜能倒反而在水墨中获得更为充分地激发和释放。如果说郑忠在水墨中仍有所顾及,那就仅仅是形式语言本身。在似不经意之间,对于黑白灰(墨与白、墨与彩等等)、点线面、面积比的构成,其讲究的程度只有郑忠自己心中最有其数。
质言之,如果郑忠能够再将其看似自由的构成真正转化为天翻地覆、大象无形的解构,变形式自律为全然超脱的形式游戏,则其境界或许更上层楼,当然这只是我暗自忖度的猜想。不过话又说回来,郑忠是一位天分极高的画家,他涉足水墨领域尚且开始,即已经下笔不凡。应当相信,由其经验渐悟和激情顿悟所引发,不久的将来,他的抽象水墨将会令人再次括目相看。
文/ 聂危谷(南京大学美术研究院教授、副院长)
2011年7月11日凌晨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