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悖论成为真理(唯一的):成功就是失败,失败也就是成功。学禅就是不学禅,学成就是学不成。在一首《禅的崩溃》中,他以一段充满欲望的场景开始:
我可以把脸
塞进那个地方
跟我的呼吸搏斗
当她垂下热切的手指
打开自己,
好让我用整个嘴
解除她的饥渴,
她最隐秘的饥渴——
我何必还要开悟?
我何必还要开悟?科恩在诗中不断地反问(就像反复出现的主音旋律),直到诗的最后两行:我何必在开悟的祭坛上瑟瑟发抖?/我何必要永远保持笑容?当他最终在5年后《离开秃山》,他干脆坦然承认:我最终明白了/我不是修行的料。(也许这正是修行成功——至少在某种意义上——的标志?)而当他回到万丈红尘,《向R.S.B.汇报》[R.S.B是RameshS.Balsekar(1917—2009)的缩写,印度圣人萨伽达塔·马哈拉吉的门徒,著名的不二论哲学大师],则用一种充满自嘲的“无我”总结了他的禅修成果:
平静没有进入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逃走了
而平静还在那儿。
我常常碰见我的生活,
当它想歇口气,
付账单,
或忍受那些新闻,
当它一如既往
被某人
美的缆绳绊倒——
我小小的生活:
如此忠诚
如此执着于它那模糊的目标——
而且,我急忙汇报说,
没有我也干得很好。
没错,这是个新的世界,有新的光线,但它并没有失去旧世界的美好。它只是让原有的美好显得更加轮廓鲜明,更加毫无矫饰。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看,禅宗都更像一种自然而然的过渡和延续,而非某种人为的侵入或纠正。它就像晨光、暮色、花开、月亮,是在几乎无法被意识到的时间流逝里不知不觉地发生。所以当我们这些被科恩歌声吸引而来的人,当我们在这座禅园般的隐居王国里闲逛(无论是以译者的名义还是“粉丝”的名义),我们不会感到任何陌生,或者不适。他还是我们亲爱的老科恩。不管身着西装还是僧袍,他那迷人的招牌式苍老都依然如故——不,也许更自然,更简洁,更深邃。
当然,他也依然深情款款。在这里,科恩也许写下了世界上最简洁、最深情,也最动人的情诗,它仿佛是那首《我是你的男人》的遥远回声,正如诗的标题——《最甜蜜的短歌》——所暗示的,它只有短短两行:
你走你的路
我也走你的路
我第一次听科恩的歌是在2003年1月。那年我28岁。我在一个朋友、一个先锋音乐家的旧公寓里(里面的唱片堆积如山)听到了那张《十首新歌》。我立刻迷上了科恩。就像对我迷上的其他那些作家(比如让·艾什诺兹)、歌手(比如比莉·哈乐黛)和导演(比如大卫·林奇)一样,我开始四处搜寻科恩的作品。不久——大概半年后——我就拥有了他的大部分CD,包括我在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三张(大多是在杭州翠苑夜市的原版唱片摊上淘到的,可惜这个夜市现在已经消失)。
我开始经常听他的歌,特别是在写《不失者》的那段时间。我总在傍晚听,在吃完晚饭,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坐在沙发上,一边喝廉价葡萄酒一边大脑一片空白地听。与其说是听音乐,不如说在发呆。回过神来,房间里往往已经一片黑暗,而歌声听上去就像是黑暗本身在唱。那种感觉十分幸福。一种安宁而充实的幸福,就像被包裹在一个茧里面。那是你自己的世界。你被茧里的黑暗(以及黑暗中的歌声)保护着。你知道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做你想做的事,而且会把它做好。
也许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在我们的潜意识里,科恩的歌——或者可以扩大一点,科恩的诗与歌——让我们想到死,感觉到死。它们是面对死亡的诗与歌。它们并不抵抗,也不逃避,只是平静地、甚至温柔地凝望。凝望着无所不在、仿佛暗夜般的死亡。但那黑暗并不可怕。或者说,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可怕。科恩的歌好像在告诉我们,黑暗也可以是一种保护,一层温暖的茧。死也一样。死也可以是一种保护,一种温暖的限制。我们常常都忘了自己会死,不是吗?所以我们才会成为不失者,所以我们才会糟蹋自己好不容易才轮到的人生,所以才有政治和战争、欺骗和罪恶。是死在保护我们,提醒我们,教导我们。教我们珍惜,教我们勇敢,教我们去爱,去劳动,去制造艺术,去怎样真正活着。
(《渴望之书》,孔亚雷、北岛翻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即将出版,此为译者序言。略有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