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难想象,以前的科恩会在他的诗或歌中如此直接地提到“勃起”这个词。早在1984年,科恩出版过另一本带有强烈宗教感的诗集,其中的诗篇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圣经》和犹太教律法书的影响,因而被称为“当代赞美诗”(科恩本人则认为它们是一种“祈祷”)。与《渴望之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部诗集的标题叫《仁慈之书》。所以,如果说西方宗教是在教我们如何仁慈地去面对这个世界,那么禅宗就在教我们如何坦诚地去面对这个世界。并且在禅宗看来,那实际上也就是如何坦诚地面对自己(因为世界和“我”已经融为一体),面对自己的存在,自己的消失,自己的渴望。这种坦诚,说到底,是一种终极的超脱,它也体现在禅宗对于自身的态度上,禅宗甚至根本不把自己当成一种宗教——虽然当了禅宗和尚,但作为一名犹太人,科恩仍旧是个虔诚的犹太教徒。当《纽约时报》的记者问他如何在这两者间保持一致时,他回答说:“好多年前,艾伦·金斯伯格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首先,在我练习的禅宗传统里,没有虔诚的崇拜,也没有一个确定的神灵。所以理论上,这对任何犹太信仰都不构成威胁。”的确,在《渴望之书》里,我们看不到虔诚的崇拜(他和老师一起喝酒,结果被灌醉;他给老师放黄色录像,结果老师看睡着了,并在醒来后说:“研究人类的爱很有意思,但也不是那么有意思”),也看不到确定的神灵(信上帝/真的很好玩/什么时候你一定要试试/现在就试/看看上帝/是不是/想让你/信他),只看到生命的坦然。那是一种禅宗所特有的,近乎天真的(但却绝不可笑)、孩子般的坦然。如果我们要用一种表情来形容这些诗和画,那么毫无疑问,那就是科恩在与杏山禅师合影上所露出的老顽童式的笑容。它们带着恶作剧的幽默,清澈的智慧,以及由于摆脱了时间和焦虑控制的自在与喜悦。就像下面这几首奇妙的、俳句般的小诗:
每次我告诉他
接下来我想干什么,
莱顿就严肃地问:
伦纳德,你确定
你做的是错的吗?
——《莱顿的问题》
亲爱的,现在我有个黄油杯
形状做得像奶牛
——《黄油杯》
月亮在外面。
刚才我去小便的时候
看见了这个伟大而简洁的东西。
我应该看得再久一点。
我是个可怜的月亮爱好者。
我突然就看见了它
对我和月亮
都是这样。
——《月亮》
我做爱时作弊
她觉得很棒
她给我看
你只会给作弊者
看的东西
——《作弊》
在《作弊》这首诗下方,有一张小小的、妖冶的黑白裸女画。而在《月亮》下方,有两张稍大一点的画,一张是禅味十足的竹枝和月亮,一张是一朵梅花和科恩头像。在点缀书间的近百幅手绘小画中,占据前三位的主题依次为:自画像(大多很丑),裸女(丰乳肥臀),老师(样子很拽)。只要稍加观察,你就会发现——相对应地,那也是这部诗集最重要的三个主题:自我(丑陋的),欲望(旺盛的),禅宗(严厉的)。这三个主题是相互关联的。所有宗教都为了同一个目的而存在:解决做人的痛苦。禅宗也不例外(在广义上它仍然是一种宗教)。而人的痛苦主要来自两方面:精神和物质,或者具体一点,自我和欲望。但与所有其他宗教不同的是,禅宗提出的解决方法独具一格,甚至可以说绝无仅有:它主张面对,而不是逃避;它主张陶醉,而不是忍耐;它主张当机立断,而不是沉思冥想;它主张融入当下,而不是寄望来世;它主张依靠自己,而不是祈求神灵。更奇特的是,它战胜对手的手段不是打倒对手,而是拥抱对手。那种拥抱放肆而放松,有力而无心,瞬间而永恒,于是一切都融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于是也就无所谓——不存在——什么对手,什么成败,什么生死。于是自我变成无我,欲望变成希望,悖论成为真理。在禅宗声东击西的指引下(当然它会否认有过任何指引),我们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一个真正的勇敢新世界(跟赫胥黎笔下的完全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