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这本书介绍的音乐人,从鲍勃·迪伦到U 2,都是从音乐的角度介入社会,你觉得是时代造就他们,还是他们本来就具有这样的特质?
张铁志:这是个好问题。我觉得很多艺术家,不管是音乐人,还是电影人,都在思考时代的限制、矛盾。反思时代是摇滚乐很大的一个传统,每个时代最重要的歌手、音乐人都会关注时代和社会问题,鲍勃·迪伦到U 2,他们对时代提出很多问题,他们之所以经典可能就是因为抓住了时代的焦虑和人们共同的想象,这些是本来就存在的,我的工作只是把他们挖掘出来。我自己的专业是政治,又是一个乐迷,我知道摇滚乐有这样的传统,所以我就很自然去爬梳里面的东西。
南都:你很小就喜欢音乐?
张铁志:我初中就喜欢音乐,是铁杆粉丝,但是以前没有想到写音乐方面的文章,从大学到研究生我都是想着将来走学术这条路,没想到会走音乐的路,这是一个意外。在我研究生三年级的时候,有人跟我邀关于音乐的稿,我就开始写。
南都:然后就自然而然地跟政治联系在一起?
张铁志:也不是自然而然。我在大学时参与了很多学生运动,校园的、社会的都参加过,为此还挨过打。我对历史上发生的学运也很有兴趣。美国20世纪60年代发生了很多事情,写到60年代一定会写到那个时代的音乐,这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篇章,从鲍勃·迪伦到约翰·列侬。我后来发现,音乐在社会变迁的过程中,起码在60年代,其实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我就对社会改革、民权很感兴趣,我第一篇文章是在1997、1998年写的,当时也在发生类似的事情。在《声音与愤怒》里写到一个事件,就是英国的一群音乐人反对布莱尔,批评布莱尔的新中间路线,这给了我很大的震撼。另一方面是我喜欢音乐,就想为中文读者、台湾读者介绍这些音乐背后的故事、相关的议题,后来慢慢发现这是有意思的事情,的确很多音乐人参加过这样的活动。比如U 2在1999年开始参加全球化辩论的议题,在2000年之前有些N G O开始讲到这个议题,所以U 2就扮演这样的角色。回看摇滚乐的历史,我没有看到有任何介绍说U 2参加这个事情,既然这一块有空白我就来写。但是我当时写得不多。到2004年出版《声音与愤怒》之前,我都是写时评多一些,跟音乐有关的反而比较少,没想到《声音与愤怒》受到很多人的关注。
南都:你觉得《声音与愤怒》的受关注程度是在意料之外吗?
张铁志:完全在意料之外。原因我觉得,首先,书出来的时候影响挺大的,台湾《联合报》评选为十大好书,我是最年轻的获选者,其他的都是四十多岁的资深作者,而且这本书是关于流行文化的。第二,跟大陆不一样,台湾之前几乎没有关于西洋摇滚的书。很多年轻人被我骗了,以为这本书是摇滚史,不知道它其实是一本反动书籍,或者说,包装著摇滚外衣的革命小册。我希望写得比较深入,但是又不会像学术书那样“掉书袋”,我不是搞文化研究理论的,我注重文字的抒情性,希望把文字与思想结合在一起。
南都:这本书2008年在大陆出版,影响力没有在台湾那么大,你有考虑过原因吗?
张铁志:我觉得关键的是大陆对摇滚的论述水平是比较高的,比台湾高,比如郝舫、袁越都写过深刻的摇滚论述书籍,《声音与愤怒》这本书在大陆不是很特别。
另外也有比较复杂的原因,我2008年为这书做宣传的时候,有大陆朋友就跟我说,他们对于去谈音乐与政治的结合是比较保留的。如乐评人颜峻说,在改革开放之前,音乐和文艺都是背负著政治功能,到了八十年代有崔健,摇滚乐又开始背负着道德的大旗,所以后来的音乐人更希望能够解放出来,能更自由主义。而台湾音乐过去就是小情小爱、风花雪月的,所以我的东西大家很震撼。中国、台湾的这个对比很有意思。大家都说周云蓬是社会的良知,但他排斥这样的标签,他不想背着“抗议歌手”的名称。然而,前两天我写了一篇文章,这些朋友拒斥的音乐的政治性是由上而下的动员,而我所强调的“政治”,是由下而上的,比如社会运动、社会维权。我完全理解他们现在要追求的是个体的自由,可是并不是说大家不过问政治就可以得到个人自由,我觉得个人自由还是有赖集体的行动,才能对体制有所影响。抵抗的行动还是很重要的,但这种抵抗运动不是过去那种盲目的行动。
南都:在张晓舟给这本书所写的序里,说周云蓬的作品更多是个人感情抒发,西方媒体会把他解读为政治意图。
张铁志:这个我完全同意。西方媒体特别容易把政治放大。在书中我用了很多素材来谈到这个问题,如解读鲍勃·迪伦,我说他是史上被误会的抗议歌手,他其实只有两三年是抗议歌手,他和周云蓬一样,不喜欢“抗议歌手”的帽子,他在1964年、1965年转向个人音乐。周云蓬的《牛羊下山》也是在《中国孩子》后的回到对爱情的关注,这一向也是鲍勃·迪伦关注的焦点。张晓舟序中所写的是对的,不要只用政治的眼光去看音乐,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创作者。
南都:西方歌手对政治能够产生很大的影响力,你觉得现在国内的音乐人的影响力有多大?
张铁志:音乐不一定有很大的——— 影响力。人的行动都是在既定的结构下发生的,一个东西在某个时代有很大的影响力,是有它的时代背景。西方的音乐也不是时时刻刻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在60年代有比较大的影响力是有特定的时空背景,而在80年代,大陆的崔健、台湾的罗大佑,有比较大的影响力,因为这是改革年代、启蒙年代。
我不期待一首歌、一个音乐人能够产生很大的影响力,但是我觉得很多小的累积的东西是蛮重要的。大陆这两三年许多人都开始越来越关注社会问题,比如之前大陆媒体做了一个专题,说许多民谣人开始写关心社会的歌曲。我认为,艺术家不是要为社会改变服务,但是通过作品可以刺激人们对社会的思考。我在书里面写到,许多人认为布鲁斯·斯普林斯汀是一个超级巨星,而不能被称为是抗议歌手。但我们也可以说,他作为一个公民,愿意关心社会就是好事情。很多拍纪录片的人,不一定与维权运动结合在一起,但是如果他们愿意多拍一些社会弱势群体,让我们更了解社会真实,不也是很好吗?很多人问我是不是只重视音乐变成政治的先锋,我觉得不是,这个世界本来就存在着很多可能性的,有的音乐人单纯以公民身份去关注社会,有的人则是更坚定投入公民运动的。这些对改变社会都会起不同的作用。
南都:有些人开始很激进,后来渐渐改变。比如伍佰,他成名之后变成情歌歌手,你怎么看?
张铁志:我觉得还是有一个评价标准。要看这个人宣称的是什么,如果他宣称他是一个摇滚人,具有独立精神的,但是却变成只为市场而唱歌的人,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市场媚俗歌手。要看我们的标准是什么。像罗大佑的转变,我觉得是可以批评的。
南都:对,从80年代到现在的,罗大佑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张铁志:这样的例子在西方比比皆是,比如滚石乐队。摇滚乐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因为摇滚常常是一个青春的冲动,年老之后你要考虑如何保持当年的能量、犀利,或者优雅地老去,转型做其他类型的东西。另一方面,对摇滚人或艺术家来说,成名与虚荣的诱惑都是很大的挑战,你如何能在获得这些东西后继续坚持当初的理想。
南都:很多人对摇滚不了解,一讲到摇滚就想起吸毒、暴力、纵欲,你心中的摇滚是什么样的?
张铁志:我觉得摇滚是非常丰富的。把摇滚跟暴力、吸毒、纵欲联系起来是一种刻板印象,但其中确实有一点联系,都是反主流体制。反体制有很多种姿态,一种是个人的、与道德有关的。但我要做的是挖掘反叛的另一种可能性。这种反叛是对不公正体制的反叛,摇滚乐一直有这个传统,我只是把这个传统挖掘出来。这不是我凭空建立的。我常常跟年轻的摇滚乐迷沟通,他们可能会觉得听摇滚很酷、很另类,但是我想告诉他们,摇滚里的反叛,是具体的,不空虚的,不是仅仅地摆个姿态,装出不可一世的样子,其实我要告诉他们这些有名的摇滚乐手这么多年来是怎么做的。
采写、摄影:南都见习记者 陈晓勤
实习生 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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