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评论:你为什么会从收藏日本、中国台湾、中国香港的亚洲当代艺术转入收藏中国大陆当代艺术?
郭莱德:1980年代,我开始收藏日本的当代艺术品,买入许多,当时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注焦点,到了1980年代中期,日本艺术品的价格开始飙升,变得异常昂贵,而那个时候,相比较而言,中国艺术品实在太便宜了,尤其是水墨,几千美元就能买到林风眠的作品。
艺术评论:价格成为你当时收藏中国当代艺术作品的唯一参照吗?
郭莱德:我在耶鲁大学学过西方艺术史,了解从莫奈、马奈到马蒂斯、塞尚的这一路发展。
我从1978年开始收藏西方艺术,1983年,以2000美元起步开始收藏中国当代艺术,陈丹青说:“你真聪明啊,那么早就买中国水墨。”是,我是以极低的价格收藏了很多中国当代水墨,但是,这些都是我所喜欢的。我买得起林风眠,以很低的价格在1980-1990年代的香港买下来,但是我不喜欢林风眠,我收藏艺术是因为我喜欢,不用作投资,从来没想过用来投资。
我去过香港、台湾,我懂得中国历史,所以我会选择中国当代水墨。1991年,我去上海、苏州、杭州,我发现事情正在发生变化,在那个时间段,深圳已经开始变化,当时我住在南京西路上的波特曼酒店,我们在周围散步,我告诉我的翻译,中国将会有一个爆发。我去过俄罗斯,去过很多地方,我可以体味到人群中内在的积聚的力量,我几乎可以看到那些涌动着的力量,我记得我走在南京路上,那么多的人,就像纽约周末的街头,而在纽约,只有到了周末才有这样涌动的人群。
1989年,我在香港苏富比拍卖行买入两幅吕寿琨的水墨作品,也是我收藏的中国当代水墨作品中唯一的一次在拍卖行的购买行为。那时我不在香港,我委托我的一个画商朋友为我购买,我给他的价格极限是一件2万美元,但是,令我惊讶的是,这两件作品一共才花了1万美元,中国当代水墨艺术没有人买,中国艺术市场还没有兴起,人们可以以4万美元购入一个钧窑的瓷碗。吕寿琨1949年出生,55岁就去世了,但他如此多才,我收藏的这幅作品是他1970年完成的,那时候在中国大陆,还没有人像吕寿琨那样画画,也许在香港、台湾,会有,他精通中国传统书画兼具当代意识。以我的观点,他的价值十倍不止于这个价格,他的作品比张晓刚、岳敏君强得太多太多。
艺术评论:中国水墨和你所处的西方文化背景差异很大。
郭莱德:我喜欢中国画中的飞白,留给人遐想的余地、想像的空间。历史地来说,中国艺术家们的训练并不是按照一个艺术家的路线,而是按照一个文学性的路线,这个文学传统可以追溯到唐代。我理解中的中国文学作者们是作为政府的官僚机构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分处在各阶层的政府中,从帝国组织核心到地区和地方,他们被教育成学者的同时也是画家。这些学者在写作方面有极高的造诣,他们与西方当代油画艺术的形成和背景的差距十分巨大。
艺术评论:你不懂中文,这是不是成为辨别中国当代水墨作品真伪的一个障碍?收藏那么多年,你有没有买入过赝品?
郭莱德:假的,真的,我无法辨认出真假,这是我在收藏中遇到的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我如果买当时非常有名的中国艺术家作品,比如林风眠、齐白石,那我势必会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真假,太多赝品。我的香港朋友告诉我,王方宇告诉我,要小心!所以我只买在世艺术家的作品,不去拍卖行买,而是直接去艺术家工作室,或者,向代理他们的画廊购买。
艺术评论:1998年,你在纽约同一家画廊里购入木心5幅作品,是什么打动了你?
郭莱德:对于木心来说,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作品,是在1979年,他去美国之前完成的,有两件作品是他在监狱中完成的,那时他找不到适当的纸,所以,作品的尺寸都非常小。在上海的这件作品有4米长,我给陈丹青看的时候他非常震惊,甚至无法相信,无人知晓在1979年,木心是如何完成这样的作品的。
木心彬彬有礼,精于修饰,学贯中西,特立独行——这是我在木心追思会上的发言。1989年,我到中国之前,对中国的艺术、中国的绘画所知不多,对中国的文化也不懂,更不懂木心,但是我现在读过了鲁迅的书,读过了《三国》、《围城》,我可以说:木心用行动捍卫了他的尊严。我三次遇到木心,1998年,第一次遇到木心是在纽约的展览上,之前我只是听闻他的名字,我也很想遇到他,他是一个非常羞涩的人,不喜欢与人相见,这样显然会被误认为傲慢。1998年,我遇见他,并买了他的作品,他很高兴,就充作一个翻译来讲解满屋子的中国艺术。当时他在美国已经多年,他很会打扮,像个小王子,细心,安静。“你的作品让我想到了塞尚。”我这样的评价让他非常高兴,因为塞尚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个伟大而独特的西方艺术大师,是20世纪最重要的艺术家。直到2010年我才第二次见到木心,在乌镇,我帮助一位美国独立制片人来中国拍摄一个关于木心的纪录片。木心依然羞涩,思维敏锐,虽然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他还是很配合地拍摄了整整4个小时。他十分高兴见到我,那时候他必须依靠拐杖才能站立,他已意识到来日无多。
艺术评论:在中国国内基本没有机会看到木心的画作,在美国,知道木心的人很多吗?
郭莱德:1998年,我是纽约代理木心作品的画廊中唯一的一个买家,画廊的主持人伊丽莎白·王是位华裔。2003年,耶鲁大学美术馆举办了木心首个在美国的个展。木心不是十分有名,在美国,他从来都不是十分有名。如果没有陈丹青,很多中国人也不会认识他。大多数中国人都未曾看过木心绘画的原因是,他离开中国时随身带走了自己的全部绘画,他的绘画也没有在中国大陆展出过。陈丹青一直谈论的是木心的写作,而不是木心的绘画作品,2004-2005年期间,木心可能在中国有过一个展览,但是没有人知道,没人谈论。
木心不喜欢上电视节目,玩美国艺术家波洛克这样的艺术游戏,他拒绝跟随。很多中国艺术家、美国艺术家、欧洲艺术家,都喜欢玩这一套,然后他们的画价会直线上升,但我相信,50-100年里木心的作品会得到他应有的认可。木心和林风眠、吴冠中、徐悲鸿不一样,木心从非常年轻时开始就有一种西方思维,而此时他并没有离开过中国,他和那三位的距离非常之远,他很早就脱离出传统的中国思维,与之相隔离,但又是从中国传统中诞生,所以他非常独特。你看着这些,你不会知道它们是中国人画的还是外国人画的。木心画作十分稀少,现在大部分作品都藏于耶鲁大学美术馆,因为他首个个展的策展人亚历克山大·梦露的丈夫从木心手中直接把作品买下,然后捐给了耶鲁大学美术馆。
艺术评论:你的收藏中有中国当代艺术市场中十分流行的人吗?
郭莱德:中国和西方当代艺术玩的都是小伎俩,无关艺术,只是游戏,达明·赫斯特、杰夫·昆斯,简直令人恶心,毫无羞耻感。这个世界有太多的富人,世界各地都有暴发户,在西方、中国都一样,他们没有太多文化,没有太多的知识,他们买艺术品就像买PRADA,买GUCCI,他们买的是名字。在美国,他们买一些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到拍卖行拍出非常高的价格,然后捐赠给美术馆,这样可以抵税。在中国,区别只是没有抵税而已。齐白石那幅拍到4亿多元人民币的贺寿之作,全世界都知道买家没有付款,他只是把价格推到一个疯狂的高度。人们在玩游戏,在欧洲,在美国,在中国,都一样,都是胡说八道,都是炒作,方力均、岳敏君和达明·赫斯特的手法一样。我不收藏他们!木心不参与此道。
佳士得、苏富比拍卖行里面经常发生这种情况:人们买下方力均、张晓刚,2-3年之后卖出,可能有一张作品会卖出十分好的价钱,但其他的,以十分低廉的价格拍出,这些伎俩在西方早已有过。2003-2007年,太多金融热钱进入中国,试图买各种东西,中国油画开始热销,张晓刚们的画开始热销,泡沫由此诞生壮大。但这是个特殊的、独一无二的时期,他们的价格不会再上涨了,这个泡沫在2008年破灭,早于金融危机,许多人的画作价格下跌,“容易的钱被挣走了”。徐悲鸿的价格被炒到了4600万美元,简直疯了,这样的情况在美国1980年代也同样发生过,简直一模一样,然后许多艺术家的价格一起向下走,我都经历过。果然,2008年之后,张晓刚的价格就再也上不去了,一直下行,许多泡沫破灭。2003-2007年,人们以为画的价格会一直往上,往上,艺术家们迅速变得富有,但立刻创作疲倦,他们被消费掉了。
艺术评论:你会如何处置你的藏品呢?如果下一代对这些藏品不感兴趣,你想过把这些藏品捐赠出去吗?
郭莱德:我也不知道我的收藏最终会去向何方,我的孩子们都在美国,他们看起来不是真正地对艺术抱有兴趣。在中国,子女们对父母之命“恭敬不如从命”,但对美国新一代来说,收藏未必是他们的兴趣所在,也许他们对艺术不感兴趣,也许他们对中国艺术不感兴趣,我的小儿子是摄影师,也是艺术家。如果他能保藏我的收藏,我会很高兴。我可能会捐赠,但是我不会出售王方宇作品。或许,我会捐赠一幅木心作品给乌镇的木心博物馆,也可能会捐赠给苏州博物馆,或者以很小的价格出售给博物馆。现在这个时代,太多人都不是严肃的收藏家,许多人买艺术是为了挣钱,而非收藏,每个地方都一样。人们谈论艺术品就像讨论买房产、黄金,像个用来保值的固定资产。
你买了房产,你买了股票,几天后就能卖掉。你不能买艺术品就立刻转手卖掉,谁把艺术收藏当作挣钱的行业,那都是一种愚蠢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