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瑞:
信来得慢,因为只写了个部队号码及小壁农场,绕了个大圈,该是这样,不是别样。
相片,你留着吧!是个土佬儿模样,所以我比较有兴趣。
星期天,我走不开,要继续工作,此信将在十六日以后才能到你手,因此,请你来看我也来不及了。
我不是十八走就是十九走,再不然,二十号走,估计二十号这儿留不下我。再到李村一趟,还是买肉吃,所以,十八、十九中午十一至十二时,你完全有可能发现我在吃肉。
和你谈谈文学好吗?你的诗,不好;文,有巧无气,要打点气(这气是中医的气功的气,不是空气的气),原因缺乏构思上的延续力,你老是像闪光灯似的运用文字。一句一个意思,没有把造句耐心地用三两句或一小段宣叙得从容些。我爱人说你有存在主义余波,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保罗·萨特的文章也不是这么个写法。他是严谨的,貌似散淡,结构却极严谨。你的文字和构思在浮面,叮叮当当,所以上一封信几乎吓了我一跳,以为是个疯子的来信。当然,对于这类疯子,我是比较能理解的,但并不是写上就拿得准,所以看了你本人之后,我想,你比你的画要深刻,而你的画可以当你的文章的爷爷,起码如此。有你这样的文体的。晚明有几个这种出色文体的大师,如张岱、袁中郎……(陈老莲即作过张家的食客)魏晋六朝的文风也颇有这种神韵。当然,汉唐文章在文章中也算不了大手笔!春秋战国的那些东西你碰碰看,那才令人惊讶于当时文采的成熟!你读过孟子的离娄篇吗?“齐人有一妻一妾……”文章犀利,直钻肝肠。战国策、晏子春秋、庄子,这可不是开玩笑!还有韩非子……他们那些家伙,一点也不是哼哼叽叽,有啥说啥,精练漂亮,给你来一段庄子:“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蹙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瞧!这多生动!多妙!咄咄逼人的当官的子产欺侮同学申徒嘉这个跛子(应该是没手脚者),十分的哲理,百分的生活情状,一两百把字,搞得清清楚楚。
日本也在几百年前就有这么精彩的文体了,说一个穷和尚的样子:“和尚手里捏一把豆子,不知是炒了好,还是煮了好?”诗人秋田雨雀七岁时写过一俳句,说麻雀的:“和我一起来玩罢!没娘的小雀儿呀!”因为秋田七岁以前妈就死了。你读过《浮世澡堂》吗?好!是不是?问题不在你讲什么故事,而在你如何写。要不然为什么叫“文艺”?文之艺嘛!
我建议你搞一点论理,文字的佻皮和人的佻皮只是表面,都应该有一个严肃的“体面关系”、“明暗关系”。不能玩文字,而要用文字,尤其是你在使用地方俚语时要慎重,因为这只能偶而为之,不可全篇皆是。若不是费解的上海洋泾浜,起码也是个辽宁土泾浜。
关于诗,建议你钻一点平仄、四声,这并不费事,写起来就举重若轻,字字是诗的肌体;否则就干脆作白话诗,但又有另外的一些节奏上的讲究。总之,你不能浅尝辄止。易卜生说过:“全或无!”是有道理的。古代尚书上也说过:“良工不示人以朴!”(朴,没搞好的东西也!)更重要的,是你要找到可以做诗的材料才做诗,不能什么都可作诗。诗,只几个字,几句话,不锤炼,不精选,那怎么行呢?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既然三十了,不提高质量不行!用玩的态度对待文字不行!要知道,舞台的打趣丑角,没有一个不是在后台特别严肃的。之所以马戏团的丑角的功力最难的学问就在这里。团里所有的表演他都得会,并且还要精通,否则他做不出颠三倒四的同样的表演来。如果只有那一点滑稽,而缺乏里头的东西,那一点严肃性、刻苦性,变成真轻松,可就害了。
关于画,有一点自信和刻苦就行了。别做斗牛士,因为他往往死在喝彩声中。
孩子讲故事,十分教人感动,我也有不少这样的来往者,你这样做有益处,使你永远不会负义于那一点童心,这东西是可以医治创伤的。一个朋友的孩子给我讲故事,开头他说:“从前有一个雨……”真是妙透了。
好吧!就写到这里,为了写信,简直是废寝忘食了,不过请原谅,今晚太累了,虽然我不愿留隔夜信。
画面不要去招人!静静地画吧!
问齐淳的好!原本这封信是给你们两位的,因为只顾了大着嗓门嚷你,把他夹在里面不公道,只留个问好算了!愿意的话,请把信给他看。
我没有把握说回前东昆之后还写不写信给你。因此,这封信之后,可能要长长的不写了。
祝好。
玉
15/4 14/4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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