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徐悲鸿结婚不是为了追求物质生活
李树森:相爱的人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但据说你们真正结婚并非一帆风顺,能讲一讲曾遇到的困难吗?刚结婚时生活状况怎么样?
廖静文:悲鸿的那个与别人同居的夫人知道了我们订婚的消息后,就提出来要办正式离婚手续,但要求悲鸿给她一百万生活费,画一百幅画,还要悲鸿把收藏的四十幅古画送给她,另外还要悲鸿每个月给四万块生活费。
悲鸿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虽然不在一起了,但还很珍惜过去的感情,不愿意伤害她,所以她提出的这些要求悲鸿就都答应了。
一开始悲鸿画了五十张画送去给她,她退回来二十多张,说画得不好,要他重新画。悲鸿很生气,说给你的画都是我签了名的,不好的我不会签名。在老画老退的情况下,悲鸿也请了很多朋友,让大家说说公道话。但那些朋友都知道他的老婆与国民党宣传部部长同居,不敢得罪,反而帮她说话。甚至有人说那就把你没卖的画打开来让她挑,悲鸿不同意。这事一直拖到抗日战争胜利,她要跟那个宣传部长回南京去了,急着拿够一百幅画和一百万块钱。悲鸿托人在昆明卖了很多画凑足了钱,也给足了她一百幅画,这样才请律师到场办了正式离婚手续,那天是1945年12月31日。
我跟悲鸿是1946年1月14日在重庆结婚的。结婚时,我们住的房子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连一床新被子都没有。吃饭基本吃食堂,吃的是那种配给的发了霉的平价米,喝水只能喝泥塘里的水,连到嘉陵江去挑的水都买不起。我们结婚的时候生活是很艰苦的,我并不是为了追求和悲鸿过很好的物质生活才与他结婚的。其实自从我认识徐悲鸿开始,看见他一直过的是艰苦、质朴的生活,甚至生病时多次手头拮据得无钱付医药费。
结婚后的1946年,国民党的很多人都迁到南京去了。当时悲鸿留学德国的同学朱家骅是中央教育部部长,他聘请悲鸿担任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校长,这样我们就来到了北京,那天是1946年8月30日。
刚到北平我们是租房子住,后来悲鸿的学生在上海替他开了一个画展,用卖画的钱在北平买了一个房子。我在重庆结婚后就怀了徐庆平,为什么取名“庆平”呢,是因为在重庆怀的,在北平生的。第二年又生了徐芳芳。
责任和爱情的力量决定为他做点什么
李树森:徐悲鸿先生去世得太过突然,痛失爱偶的打击一定十分巨大,您是怎样熬过那段最痛苦时期的?
廖静文:悲鸿是1953年去世的,那年北平艺专已改叫中央美术学院了,悲鸿是院长。1946年结婚到1953年悲鸿去世,也就只有七年。那年庆平才刚刚六岁,芳芳五岁。
悲鸿死得突然,所以他没有留下遗嘱。他参加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坐在主席台上,从早到晚开会,在会后接待外国代表团的宴会上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以后几天就去世了。
悲鸿家里父母已过世,没有兄弟姐妹,悲鸿一走,家里只剩我跟两个孩子。我从医院回到家里,中央美院派人来看望我,晚上给我吃安眠药,好让我能够入睡,可是夜里醒来我又哭。六岁的儿子庆平很懂事,他学着大人劝我说:“妈妈,爸爸已经死了,你哭也没有用。”劝完我他自己拿被子蒙着头哭了起来。女儿五岁,她还不太懂事,她就问我:“妈妈,人有两条生命没有,爸爸死了一回还能活过来吗?还能有一条生命吗?”当时境况非常凄惨。
每天我们在家里都是等着悲鸿回来吃饭,突然没有悲鸿了,我都不知道生活该怎么过。悲鸿在法国时就认识周恩来,周总理对悲鸿最关心,他看我那么痛苦,就劝我:“你是不是到外面去旅行下,暂时忘记悲痛,以后再回来。”我说:“不行,我不能把两个孩子放在家里没人照顾。”悲鸿死了以后眼睛还是睁着的,中国人常讲最悲惨的是死不瞑目。悲鸿为什么会死不瞑目,我想是因为他放不下两个幼小的孩子,也放心不下他的美术事业。从我在悲鸿身边工作开始,就知道他对国家和人民怀有强烈的责任感,以复兴中国美术为己任。在任何困难面前,他一直以顽强的意志和毅力,坚持自己的思想和主张,追求自己的远大理想。他的突然去世,与几十年来不知疲倦的操劳很有关系。
所以,我想在照顾好孩子的同时,也应该为悲鸿以及他的美术事业做点什么。于是我跟周总理说:“没有了悲鸿,家里就像空了,我也不想到外面去旅行,我想到北京大学去读书,因为我跟悲鸿结婚的时候我是想进大学的,现在悲鸿死了,我还想回到大学去读书。”周总理也很赞成,他亲自写信给北京大学的校长,推荐我到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读书。我打电话给老家的父亲,让他找了一个保姆给我照看孩子,我就进北大去读书了。
当时在北大读书很不容易,上课的时候老想着悲鸿死的事,一边上课一边流泪,也挂念两个小孩,所以上了两天我感觉还是不行,我要回家跟儿女在一起。当时北大的女同学都劝我不要回去,说你回去还是要痛苦的,你在集体生活里面会忘掉很多。我很感谢她们,是她们把我留下来的。那时礼拜六上完最后一节课午饭也不吃我就往家里跑,因为一个礼拜没有看到儿女了,非常想他们,他们也想妈妈。
徐悲鸿遗产全部捐给国家 唯一住宅捐做了纪念馆
李树森:1953年徐悲鸿先生去世后,您将其遗作一千二百幅,及先生收藏的唐、宋、元、明、清和近代著名书画一千余幅,还有图书、图片、碑拓、美术资料等万余件全部捐赠给了国家。那年您才三十岁,刚刚而立之年就有如此伟大的心胸,实在难得,您能讲讲当时的情况吗?
廖静文:当时我要去北大读书,我想悲鸿所有画作、所有珍贵收藏,还有他那些画册资料,交给国家是最好的保存方式。所以我把家里的钥匙送到文化部去,交给文化部沈雁冰部长,请他们到家里去把悲鸿所有的画和所有的收藏都清点出来,所有的书也清点出来,都交给国家保存。周总理说:“既然东西都交给国家,那就拿过去造纪念馆吧。”当时才刚解放,国家经济比较困难,没有钱盖纪念馆,我就把唯一的住宅也捐给国家,做了纪念馆。周总理还亲笔写了“悲鸿故居”四个字。
这个故居是个大院子,有二十多间房子。此前,悲鸿考虑到他的年纪比我大很多,若他比我死的早,我也能有个好的房子住,所以用我的名字买了这个大房子。捐的时候我把房契也交给国家了。
创新的教学体系严格的治学精神
李树森:一代艺术大师徐悲鸿先生具有独特的艺术思想,他对中国美术以及中国近代美术教育体系的建立做出了巨大贡献,是中国现代美术事业的奠基者。对徐先生的治学精神和贡献,您怎么看?
廖静文:我不仅爱徐悲鸿,也是他的崇拜者。我同他一起生活,对他最了解,他担任北平艺专校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扩大校区、扩充教学规模。原来学校只有中国画系、西画系等,悲鸿添加了图案美术系、实用美术系、陶瓷科、雕塑系等。
悲鸿去找了当时的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李宗仁就把协和医院对面的日本小学学校批给了北平艺专,那个校园很大,还有两层楼的教室。
但当时那学校里面还住了很多国民党部队,部队不搬走李宗仁也没办法。悲鸿就亲自去找部队的司令员,还给他们各级当官的送了好几十张画,部队才搬走了。这样,北平艺专终于有了一个能容纳下更多师生的校园。
他主持中央美术学院以后,按他自己的构想建立了教学体系。徐悲鸿的教学体系首先要求重视素描。素描是基本功,他认为学哪一样都要把基本功学好才能有成就,所以不管你进哪一个系都要先画两年素描,素描画好了才能画油画、国画。
素描不但要求能对着人体画,还要能默写出来。很多学生不愿下苦工,但是徐悲鸿坚持推行他的教育方法。有时在提前没有通知的情况下,把学生都叫到礼堂去,叫他们默写。他的教学体系就是要求学生真正地掌握写生技巧,不但默写人的肖像,还要求学解剖学,默写马的解剖,悲鸿说你熟悉了马的解剖就大体上熟悉了其他动物的解剖。
悲鸿作品的魅力我很钦佩,但是我更尊敬他严格的治学精神。悲鸿对教学很认真,一丝不苟,绝不徇私舞弊。他的目的就是要培养出真正的美术人才,为国家美术事业做出最大贡献。他曾冒着生命危险坚持自己的主张,坚持聘请真正有艺术成就的画家任教;曾顶着巨大压力坚决解聘不合格的教授;还劝退过不适合学美术的学生。
他认为每个老师都要对学生负责任。当时有一个画得不好的学生并不是不用功,悲鸿觉得他在艺术上没有才华,就劝他转学。那个学生的父亲非常有名,是梁漱溟先生。悲鸿亲自给梁漱溟写信,说你的儿子不适合学美术,希望你让他转学学别的,也许那样他会有成就。我当时还劝悲鸿:“你管那么多干嘛,你写这个信人家家长看了会难过,人家已经入学了,你就不要再管了。”悲鸿说:“我是对他负责,所以才会给他父亲写信。”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悲鸿的品格和治学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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