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孔喜作品现场
我对写实绘画的偏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对于客观物象的真实、尺度、位置、空间、质感、色彩等因素,我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将这些因素描绘得精准、妥帖、到位会使我的心灵得到极大的愉悦和平衡。作为表现世界、传达情感的绘画艺术,具有多种风格和样式,它们都有着各自的存在意义和审美价值,而对于一个画家来说,听从内心的召唤,热爱就是你的方向和归宿。在新的“看法”、“手法”层出不穷的今天,我坚持认为:西方关于绘画艺术的素描学、色彩学、透视学、解剖学知识仍然是人类感知、观察、再现客观事物的最贴切、最直接的方式。
作为一个艺术家,应该是以艺术家的责任和真诚去善待生活、直面人生,更加贴近和关注现实生活和当代中国人生存的各个层面,唯有如此,艺术创作所表现出的内容才会转化为符合艺术家内心所认可的形式,也必定是最为真实、最有价值的艺术。在艺术观念和艺术形式极为宽泛、自由的今天,我们享有用具体的方式表达我们对生活与艺术的理解和看法的极大自由,关键在于作出选择。这些年来,尽管我的目光一次次掠过西方,努力汲取、借鉴那些弥足珍贵的人类文化艺术的营养,但最终没有改变写实或换上标新立异的外衣。我认为:在当代各种艺术形式和手法中,都存在着保守和前卫的可能,同样,在绘画创作中,淡化或强调对象的客观真实性都是一种选择,重要的在于它们的精神内涵和文化指向。在向世界性的大文化靠拢并将自己的选择定位在现代艺术之列的时候,我们更需要从符合中国国情、民心的文化需求和艺术企盼的角度去表现我们的时代特征,表现今天中国人的生活内容,从这种意义出发,我认定:我们的本土文化、民族精神仍将是我的艺术根基和落脚点。
我的绘画创作无疑是写实的,且固执地首先要把画中人物作为实实在在的“真人”来画。我认为写实绘画的审美价值和可读性,正是通过对具体而真实生动的形象刻画描绘,进而达到对画中人物内心的理解、沟通和开掘,才能展开和实现的。我喜欢用一种平心静气的态度、内敛含蓄的风格,将人物形象的状态、身姿、表情、神色,相对稳定地“凝固”在画面上。恩格斯曾说:“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些话对我来说永远没有过时,并且成为我多年来艺术创作的基本准则。
所谓“写实”,在我看来,并不是一味地描绘客观“真实”本身,而是在表达一种思想方法和思维方式。正确的运用这种思想方法和思维方式,才能达到真正的“写实”。它发端于严谨的科学规律和绘画本体,但不是把它们简单拼凑或堆砌罗列,而是个体感受与艺术理想的完美统一和精神追求与艺术处理的浑然一体!每个画家都有自己内心的“写实”标准,他们的“写实”都不相同,正如伦勃朗与凡·艾克各异,安格尔与提香不同一样,但是他们都在写实绘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且将自己的写实做到至善至美。另外,写“实”不等同于写“细”,虽然我们都追求“尽精微”,但无限度的“细”并不是写实的重要标准,时刻不能忘记“至广大”,“细”可以终了,而“写实”的含义是无穷尽的。
我在对画面形象尽力刻画,有效地强化现实生活中典型形象的客观属性与真实性的同时,又有意识地在有限的空间内把对象平面化,并强调物象的线性结构。这其中寄托着我对人生与人文的理解,涵盖了我对形式、造型和色彩的认识,同时,也展示了我对坦培拉——这一使我醉心的西方古老绘画技法材料体系的把握。
坦培拉——这种欧洲古老绘画传统中的技法材料体系,曾经造就了乔托、波提切利、弗朗西斯卡、波拉郁洛以及安德鲁·怀斯、雅各布·劳伦斯、本·沙恩、保罗·卡德摩斯等众多绘画大师。尽管我们早就对他们的作品与人文精神倾心接纳,但对这种古老绘画技法材料的真正含义和奥秘才刚刚开始认识。当我经过深入地研究、揣摩,并能够熟练地掌握运用它们的时候,由衷地体会到一种寻觅已久、郁积多年的艺术理想和艺术企盼的满足与释放。坦培拉绘画技法的持续、稳固、缓慢、柔润的艺术特色,将我带入到一种向往已久的宁静、平和、从容不迫的创作意境,这对于我具有特别的吸引力。在一种持续不断、层层叠加,颇似编织营造的绘画过程中,我不仅沉浸于对这种西方古代传统绘画技法材料的驾驭,它的所有特性为我的精神需求所认同,同时还体验到一种宁静致远、疏离浮躁的艺术创作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我感受到摆脱了现实的无奈与桎梏之后内心所获得的平衡,人性中固有的创造性和善良得到了源源不断的释放。
我喜欢坦培拉绘画的纯粹手工制作,在木板上数十遍地涂刷胶粉底料并且把它们打磨得平滑如镜的过程,对我的耐力、心性是一种很好的磨练和考验。我喜欢坦培拉绘画严谨而复杂的操作方式,这正好使我在不断调整理性思维与感性把握的过程中梳理和深化对视觉形象的认识,最终将其“凝固”在画面上。我喜欢坦培拉绘画由多层罩染和叠加编织画法所形成的有如绸缎般的色彩光华和内在含蓄的韵味情调,这与我的精神、心境相吻合,也正好顺应了我对这一绘画技法材料体系的追求。
就坦培拉绘画的材料、技法、媒介物的总体特性而言,它是一种需要“静下心、沉下去、坐得住、画进去”的绘画艺术。坦培拉绘画是很麻烦而且缓慢的,它是一种与激动的快速画法正相反背的画法,迅速而粗率的厚涂是不行的,特别是绘画的初始阶段,蛋黄乳液在光滑的底板上还没有粘牢,绘画格外脆弱,反复在上面涂抹只会把刚刚刷上去的色层又拖起,造成起皮脱离。这时正是坦培拉绘画使人感到困难并且有些厌烦的阶段,你必须安静地坐在画前,一面画,一面思考,如同织布那样从底层逐步“编织”到表层。
写实绘画贵在深入,而坦培拉绘画技法与材料的特点正好为之提供了最有力的支持,它能将最纤细的线和最微小的点存留在画面上,并且由于其水溶和速干的特点而“不腻”。由此我认为,一般来说,坦培拉绘画宜细不宜粗,深入刻画是它之所长,不深入就无法体现它应有的光彩与魅力。然而,这种深入,不是面面俱到、处处细微的堆砌、罗列,而是使绘画作品逐步达到深刻的过程,是一步步在造型、色彩、明暗、秩序、主次、形状、比例、节奏、韵律、主题、意境等各方面达到统一和谐与完善,直至深入到你所追求的那个境界。
正如尼采所言:一个艺术家要精通一门技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都认为自己是“艺术家”,愿意在“形而上”的领域给自己寻得一席之地,而对“形而下”的技术与技巧问题关注不够或者宁可为之付出千辛万苦而不愿多谈,以免被人看成“匠气”、“没有理想”。而我坚持认为:绘画在从属于艺术范畴的同时,更多显现的是其技艺与技巧等绘画的本体特征。艺匠有高低,技艺分优劣,脱离了对工艺技巧的追求、讲究和娴熟驾驭,任何创作上的奇思妙想都可能沦为平庸。同样,绘画作品意境的熔铸与深化,也是要凭着手上的功夫,运用技法材料的精湛与独到来不断开掘、完善、推进的。
在西方有关坦培拉绘画艺术的史料记载中,那是一种严格而复杂的技术,与宗教有着天然的密切联系。它以线条和平面作为画面的基本结构,对构图、色彩、甚至人物的比例、位置等都有着严格的宗教性的规定。这种图式形象的程式化,时刻宣扬着神的永恒与权威,其严格繁复的操作程序成为宗教信徒们修身养性的重要方式,并时时考验着他们对神的忠诚。今天,社会的进步与科技的发展也随之促进了绘画技法与材料的演进,我们当然没有必要墨守陈规。在了解掌握西方古典绘画传统和艺术成就的基础之上,我们应该努力寻求创新与发展,在绘画创作的内容、形式、技法、材料这些最能展示画家个性与风格的领域里,尽情释放自己的才情与智慧!
(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