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介子平
郭诚文先生的一组杜甫《秋兴八首》,六尺三裁十六屏,行草大章,累累有连绵不绝、一气呵成、长虹通贯、风樯阵马气象,次第跃然呈现,荡漾于前。东坡有言:“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肖形之外,身外之身,这诗中必有其思索所在,精神所附。
起笔饱墨浓蘸,凝滞于物,皆因杜子美“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的自伤漂泊、思念故园的凋敝心情。“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处的疾驰盘旋,圆活纯骨,暗合诗人备尝艰辛、壮志难酬、晚年多病、故交零落之虑也。“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处的虚淡萧散、骨立清减,乃诗人病骨支离、窘迫恶劣之累也。“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处的飞鸟出林、惊蛇投草,与诗意纵笔大开、大起波澜不也相吻。“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处的转项引绳、虎卧龙行,乃瞻望长安、兴不得归之叹也。“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那是何等的壮观豪迈,气冲霄汉。“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又是何等的萧瑟凄婉,荡气回肠。“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之非凡文采,意气飞动,在郭先生笔下则为入墨之涩,发锋之远,落纸之轻,收锋之疾,必是行笔的如锥画沙,如印印泥。王船山对此曰:“八首如正变七音旋相为宫而自成一章,或为割裂,则神态尽失矣。”秋兴八首,一体不可分割,恰如乐曲之乐章组合也。苏东坡言:“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是否可一改:“书法必此书,定知非书家。”
郭先生的行草,妍美流便,绰约多姿,得二王气韵,具傅山风骨。其运笔逆入平出,回锋转向,时圆时方,圆者多转换,继而不断,方者多折曲,断而后起。时轻时重,轻者用端锋,如莺舌百转自林间来,重者以铺毫,若狂风落叶低沉横扫。沈尹默有诗云“龙蛇起伏笔端出,使笔如调生马驹”,郭先生运笔得此意趣也。墨色则吻合于运笔的抑扬顿挫、启承转合,浓比陈年佳酿,十年味不败,淡比初春草色,遥看近却无。急稳浓淡、中锋侧锋之间,线条则遒劲雄健,上下牵丝,不偏不激,趋中且和。而几处肥笔的巧设,似蕴藉忧郁,却哀而不伤,似声含萧飒,却澎湃铿锵,这显然是青主笔意。而于干练精工处的枯笔,竟有毕其功于一役的长拖长曳,一挥而就,虬比藤萝的交错,曲若羊阪的石径,正是“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的千变万化。二王傅山之间,其形较二王猛利,却有傅山起落争折的耿介,其势较傅山清瘦,却有二王寒春新柳的风致。书之妙道,心合于气,气合于心,神采为上,形质次之。这全然在于临贴摹碑、退笔成冢后的融会贯通,驾轻就熟。
抒情达意,阐发胸臆,可以诗文,可以书画,翰墨及文章至妙者,皆有深意以见其态,故曰言为心声,书为心画,而以毫端达于纸上者,书家画家也。书家于书里书外的人文学养、性情意趣,皆体现于字势之间。郭先生钟情傅山有年,除却临摹傅字,尚且研读傅文。在其《滴水集》的文册里,收录了《布衣奇士傅山》《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傅山在草坪区的踪迹》《读傅山〈青羊庵〉草书有感》《傅山与戴廷栻的交往》《傅山与魏一鳌》《天道有常:傅山书法之真谛》《以“媚”为美不是真美》等多篇研究文作。正所谓凡善书画者,未有不品学兼长者也。
“宁拙勿巧,宁丑勿媚,宁支离勿轻滑,宁真率勿安排”,乃傅山著名的“四宁四勿”之说。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于心手。求丑的执著使其以“拙”“丑”取代“美”“媚”。满纸的“乱头粗服”表现,不正是郭先生得傅字精髓之结果。
《傅山与戴廷栻的交往》记述:祁县戴廷栻乃清初山西最为重要的文化及学术赞助人,傅山与之有大量的通讯书札。其一曰:“元仲以贫不能出门,遂迟迟至今,始得来省。欲至昭余(祁县古称)乞米,所望不奢,三斗两石即足。”其一曰:“闻祁县米麦价颇贱于省城,欲烦兄量米八两、麦六两者,为冬春之备。”康熙年间,诏举鸿博,傅山被荐,固辞。有司强迫,至令役夫舁其床以行。至京师二十里,誓死不入。大学士冯溥首过之,公卿毕至,山卧床不具迎送礼。强其入谢,使人舁以入,望见大清门,泪涔涔下,仆于地。魏象枢进曰:止,止,是即谢矣!翼日归,溥以下皆出城送之。山叹曰:今而后其脱然无累哉!既而曰:使后世或妄以许衡、刘因辈贤我,且死不瞑目矣!闻者咋舌。只要愿意合作,后面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傅山选择了气节,宁可三番五次地乞米于朋友间。精神上的“脱然无累”,换取的却是物质上的“为米所累”。书画清高,首重人品,品节即优,不但人人重其笔墨,更钦仰其人。郭先生之叙述,这让人想到了颜真卿《乞米帖》。此帖虽说圆转遒劲,篆籀意气,结体自然,行草相参,较之颜真卿的其他行书作品,则不再神采艳发、龙蛇生动、诡形异状、连绵弛聘,却渗透着一股浩然正义、恪守不渝、两袖清风、质直坦荡之气。举家食粥已数月,今又断炊,达其性情、形其哀乐的书札如何能神气得起来,爽畅得起来。“拙于生事”的无可奈何,“惠及少米”的矜持拘礼,多少使这幅作品有些束手束脚,黯然神伤。米南宫评此帖是:“此贴在颜最为杰思,想其忠义愤发,顿挫郁屈,意不在字,天真馨露在于此书。”黄裳在其《溪山集》中也说:“予观鲁公《乞米帖》,知其不以贫贱为愧,故能守道,虽犯难不可屈。刚正之气,发于诚心,与其字体无异也。”《乞米帖》表现的是一种气节,一种精神。
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如其人而已。由此再理解傅山“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的理论,便清楚多了。这句话的意义已在书法之外。学术经论,皆由心起,其心不正,所动悉邪。品高者,一点一画,自有清刚雅正之气;品下者虽激昂顿挫,俨然可观,而纵横刚暴,未免流露楮外。古人论书云:一须人品高,二须师法古,是书之法,学者习之,故当熟其手,必先修诸德以熟之以身,德而熟之以身,书之于手,如是而为书焉。
郭先生书法,无大名,却有大貌,无大拙,却有大朴;郭先生书风,无大饰,却有大气,无大巧,却有大质。予人快乐,己也愉悦,郭先生性格开朗,为人重操守,故而看上去比实龄年轻了许多。性格使然,也书法功力也。笔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为本。韩愈评张旭“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似评一心向书的郭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