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望明月
李志军
黄草枯树怒北风, 积雪成泥旋成冰。 身后霓虹圣诞夜, 独踏暮云走旷野。 君似蓬花漫天游, 我是泥牛井底吼。 莫怀残璧哭歧途, 还煮日月共沉浮。
——《白雪歌送蓬花山馆主人》
蓬花山馆主人,是阎洪子明。
03年圣诞夜,大风滚雪,天寒地冻。我和他从平顶山出来。暮色四合的路上,没有行人,远处偶尔有车灯闪烁。因谈起抱负和身世,各自心头黯然。
那一段时间,我经常生子明的气,因为他不肯媚俗。
他可以画很传统的山水,并且带有醇正的渐江、虚谷的味道,但他不画;
很多人求他的印,他不刻;
什么歌星,买他的歌,他不卖;
••••••
他只画自己内心的感受,和激情。在他的画室里,四壁都是大幅大幅的作品:生命里的累累伤痕。人们好像只喜欢他的劳动“果实”,而忽视了他“这个人”,忘了他还要吃饭、穿衣、买房、结婚、生子,他也要活着。
子明是个极其聪慧的人。刻印、画画、作词、谱曲、写诗,灵感说来就来。我写的歌词,一交给他,哼不了两遍,就谱出了曲子,正是我心中的旋律。我们一起制作了几只曲子,刻了一张光盘。可惜没有资金包装。另外他的音乐并不属于流行的那种。就在小圈子里流传,有的朋友还当作手机的铃声。有天晚上,几个亲友在一起喝酒,他乘兴唱起了一支自己作词自己作曲的新歌。才一岁的小外甥女竟随着歌声跳起舞来了。我们正在笑,忽然一阵掌声,原来是服务员们挤在门口听,纷纷拉住子明,给她们签名。
我喜欢他写的歌。
我穿过了一个城市,我告别了一个故事。
我走在街上,落叶在车后飞旋。我站在江边,水流在江心回旋。
你就像天上的雪花,掉在地上白花花。变成水,不见了。
其实有时候,他很羞涩。
我躲进了黑暗,因为你就在眼前。你灿烂的光辉,使我怆然黯淡。
他很傲岸。
本是那荒野一枯蓬,本是那小小河渠一草蜢。烈酒一举三千盅,叹胸中郁气如蛟龙。嘘!叹何时江翻海倒风起云涌。只得藏身陋巷拍苍蝇。望天下,几人是英雄。嘘!今生难相逢。
更多的时候,是他的孤独。
在旅途中,我写了一首小诗:
霜叶明日路,
乱雨今夜风。
抱书和衣眠,
孤馆一灯青。
――《秋旅》
他说:“送给我吧。”客舍孤灯,风雨敲窗,是他的日常生活。
几年前,子明就在抄写佛经,因其二指有伤,我曾戏称其“八指行者”。
去年,中国佛协副会长净慧法师到武汉大学作学术报告,见了子明,看了看他说:“跟我回家吧!”
报告结束,净慧法师即带子明去了黄梅四祖寺,收为弟子,赐法号“明铸”。烈火锻砺,终能成器。
在寺院阎洪子明写过几首“偈子”。
心若不是我,
即是一恶魔。
反复不得静,
苦苦缠绕我。
空门终将进,
只待机缘至。
一场浮世梦,
醒来心欢喜。
。
身在红尘处,
心走空门路。
艰难一行者,
绝境为征途。
子明有超然的气质。坚强的人格。
有一段时间,他的画境出奇地干净、沉静。我写了一本关于佛教的书,挑选插图时,把他的《独自望明月,何处是故乡》和李世南的《高僧图》、刘二刚的《听瀑图》放在了一起。一位朋友看了画,说:“这个人,望月望了好久啊!”
我反复劝子明:“你应该把画分成两类。一类是画给自己的,一类是画给别人的。画给自己的画,是崇高的艺术。画给别人的,是为了自己的肚子。”我知道他听不进我的话,说得多了,还嫌烦,嫌我“俗”。
最近我感到高兴的是,他用一种大家基本上能够接受的艺术语言,诉说他的苦痛、孤独、感恩、爱情和心灵的秘密。我看他从网上发来的作品,仿佛在静静听他自言自语,讲述一个个发生在丛林、小屋、或者葡萄架下面的童话故事。
然而,这些气息清新,内涵丰富,燃烧着生命的激情的作品,在封闭的内地,仍然是不会有太多的知音的。
“无论什么事情,到了我这里就是灾难!”
我忙于“佛学百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没有能回去出席他们的婚礼。春节回去,到他的工作室,看到了一张两人的画像,像一对在冰天雪地里挤在一起,用体温相互取暖的小鸟。我说:“送给我吧,算是我出席了你们的婚礼。”
今年的春节来得晚,等我到武大,梅花已凋零,阴雨仍无穷无尽。忽然想起童年的故乡,又写了一首不合平仄的小诗。
人如远山唤不回,
雾沉江南听子规。
一枕残梦十年雨,
千里老屋半树梅。
子明说:“送给我吧。”
李志军于武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