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一位来自美国中部的华侨摄影师,平生第一次跨过罗湖桥。他出生在香港,学成在美国,几年来拿着相机行穿在北美唐人街,从温哥华到旧金山再到纽约,不断地按下快门。他越是在镜头中看到各种中国的民间符号,中国这个形象就越是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他的父系来自广东台山,母系来自广东新会。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两个地方。唐人街提醒他,顺着那些世俗的符号,他可以走到祖地上去,然后了却一段往事。他就是这样,来到刚刚经历了残酷岁月的中国。此时此地阳光灿烂,场景和原来所习惯的不一样,和想象的更不一样。有一种新鲜让他不期然地举起了相机。
突然,一声断喝把他给吓住了:“不许拍照!”
一个年轻的中国边防卫兵,睁着一双警惕的眼睛,望着这个居然敢在边境随便举起相机的华侨。
摄影师马上知趣地放下相机。由此他知道深圳还有另一个名字:“心震”。[1]
他叫刘博智,那一年29岁。
2005年夏,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说广东话的,自我介绍叫刘博智,在安哥那拿到了我的电话号码,希望见面,希望参与第一届的“连州国际摄影年展”。于是我们约好晚上见面。我就是这样认识刘博智的。见面时他送了一本刚出版的画册《再梦金山》,是他二十多年在北美追踪拍摄华侨的摄影作品,配有英文、中文和法文三种文字。他还带来了一叠样片,除了画册上有的之外,其中一组是拍香港棚屋。刘博智拿着这些棚屋照片,解释香港棚屋是怎么一回事,住在里头的人们的现状。他指着其中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说,他住在棚屋近三十年,变化就是从原来靠近楼梯口挪到了现在的窗口边上。言谈中我知道,刘博智在香港旺角长大,家里开士多店,离地铁站十来分钟,从小就习惯了纷纷攘攘的底层生活,后来也以底层为对象。
回到家后,我仔细阅读《再梦金山》。我发现那是一本结合了个人经历的视觉观察。开始是自己父母的故事,一个复杂、伤感、无奈和普通的故事。一个一生没有脱离底层挣扎的父亲,以及与他有关的三位女性的漫长经历,其中一个就是刘博智的母亲。画册刊登了几张父母的照片,还有一家人的合影。这些照片影像模糊,历史久远。然后,年轻的刘博智离开香港,来到北美求学,先是加拿大的多伦多,然后是美国的加州,最后落脚在劳伦斯城的肯萨斯大学。在这当中,刘博智把原先的兴趣发展成专业,然后把专业发展成寻找华侨足迹的过程。他自己的历史就是寻找的历史,就是认识华侨,继而通过认识华侨来认识自己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觉得刘博智更像一位历史学家,只是他撰写历史的方式不是文字,而是视觉,是活生生的镜头,以及镜头里可怜而又富于尊严的人们。
我承认有好几个夜晚反复阅读《再梦金山》。中文很朴素,有古典情怀,更有世俗感慨;有文雅的诗句,更有民间的用语。书后附有一份年表,纪录了北美华人的移民历史。第一代华人什么时候登上北美大陆,加拿大人头税怎么回事,什么叫“排华法案”,都有明确而简洁的描述。
以下是画册中几段让我无法入睡的文字:
“欧阳民是混血儿,他拥有一半中国血统,一半玛雅印弟安血统。他在孙逸仙纪念堂后建造了一座养老院,供单身老华侨在此度过余生。其中,有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躺在床上快死了。欧阳民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老人回答说,他从未和女人做爱,想试试。一位墨西哥妓女被召来提供服务。尽管她很乐意帮忙,可是这位老人却始终未能如愿。最后,他们三人抱成一团,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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