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陆续来了三次之后,齐老爷子的展才算完整的,认真仔细的看全了,不容易。
北京画院,从小在这里长大,再熟悉不过的环境。北京画院美术馆,自落成便来此观展无数,去年自己的个展也在此举办。这个地盘,无异于自己的“主场”。每次来这儿观展,感觉就像回家般亲切。
齐白石,一个伟大的名字。齐老爷子与我,虽无瓜葛半点,但每每看到老爷子的肖像,总有种家人般的温暖。自小便围绕着他的艺术和轶事成长,虽然那时对艺术毫不理解,而童年的记忆,当真是最深刻的。
作为全世界藏齐白石作品最多的机构,北京画院下设的美术馆自对公共开放以来,已逐年分主题举办过多个齐白石特展,兼顾艺术欣赏和学术研究。老人家诗书画印皆精,山水,花鸟,人物,草虫和篆刻的展览均精彩绝伦,但此次大师的手札特展,却着实是最特别的一个。北京画院美术馆历经数年系统繁复的整理工作,最终通过展览的形式来展示大师的自述笔记,才使得我们有机会真正走近齐白石本人。能如此,实是一件对后世功德无量的伟业。
迈进美术馆,没有夺目的主题墙,迎面仅有一座造型奇特的白色石头,宁静且优雅地安放着。白色的背景墙上用幻灯隐约投放着风中摇曳的竹影,耳边回想着悠远孤寂的古琴声。若不是知晓这是齐白石的手札展,冷不丁走进来以为是倪云林的特展,实在太有意境了。仅靠一座清冷温润的“白石”,便知展览主题,此展的展陈创意,绝对国际顶尖水平,且完全配得上齐老爷子的作品!
在观展之前一直也很好奇,老人家在艺术上的成就早已毋需多言,而无法复制的个人经历往往成就与众不同的大师,抛开艺术不谈,齐白石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他是如何从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成为中国20世纪最伟大的画家的呢?结果,我的问题在齐老爷子展览开篇的一句自述便被提出了,“穷人家孩子,能够长大成人,在社会上出头的,真是难若登天。我是穷窝子里生长大的,到老总算有了一点微名。回想这一生经历,千言万语,百感交集,从哪儿说起呢?” 能看着大师的笔记与他隔空“对话”,此展,必定收获极大!
由于也从事策展工作,对展陈设计布置格外留意。展厅区域之间取代了直白的展墙而镶嵌进了古香古色的屏风,凸显了中国传统的韵味,与展厅一进门所感受到的意境也是符合的。再看墙面颜色,我乐了。这种加着灰色的暗绿墙面,只有在德国展示伦勃朗的展厅见过。我曾与慕尼黑巴伐利亚国家绘画收藏馆的策展人就有关墙面颜色的话题专门探讨过,他和我提到在欧洲各大博物馆对于什么颜色衬托哪位大师的作品,均有着不成文的传统。例如巴洛克时期鲁本斯的画作,色彩明艳动感十足,也适合用鲜艳的墙面底色;而像伦勃朗这种暗色调讲究明暗对比的作品,底色一般也会用暗绿,深灰,深褐色等,绝非一拍脑门儿胡来。平心而论,目前国内的绝大多数博物馆的展陈设计还无法如此专业严谨地对待一个展览的布置细节,但惟有细节方显水平与格调。手札类的展览,文字量是极大的。若心不静,你根本无法用心去体会一个人近百岁的人生足迹,顶多看个十年八年的自述也就烦了,草草结束了事。在这种氛围内观展,首先内心就会处在一个沉静的状态中。怀着一颗敬畏之心,以尊重的态度去欣赏艺术,其实不光靠个人修养,也要靠环境氛围的渲染。
整个展览共分四层,一二层以自述为主,辅以原作及手稿,三四层以绘画为主,整体思路从大师出生到97岁逝世,按照不同的历史阶段,通过齐老爷子的自述详尽地回顾了他丰富多彩的一生。逐字逐句仔细观看,哪想近两个小时才把整个展览看完。按照自己的理解,大师一生经历对我感触颇深的,总结了如下几点:
1. 大师的“孝”。
自小爱听单田芳的评书,他开篇总爱用一句话“万恶淫为首,百善孝当头”。那时年纪小,意思还不甚理解,句子却刻在脑子里了。中国文化自古以孝为先,观大师一生经历,却也离不开一个“孝”字。他与祖父母的亲情在他一生的各个阶段的手札中均有体现。由于祖父母仅有齐白石父亲一个儿子,齐老爷子又是长孙,自然备受宠爱。回忆祖父送他去上学念书的点滴细节,他牢记于心;祖母见他小有成就时对他的夸赞,他书写横幅并题“甑屋”二字,意思是凭着自己的手艺她老人家也可以吃饱了,欢喜中带着些许骄傲。在开篇老人家便在手札当中提到“每当想到他们,总想到他们的坟上痛哭一场”,足见感情深厚,情真意切。而由于战乱路途不便,父母在一年之内相继离世老人均未能在身边陪伴送终,感叹“痛心之极,活着也无甚兴趣”,还特请挚友樊樊山书写二老的墓碑,实令人感动。读过很多艺术大师的传记,也有幸与很多接触过,总的来说,所谓“先做人,后做事”,绝大多数能称之为大师的,必都德高望重,人品艺术俱佳。在中国,“孝”字乃为人之本。白石老人对长辈的感恩与情义,他的所思所想,白纸黑字都留了下来。故在欣赏艺术之余,也让我辈感受到了大师的内心深处的真情实感。
沿着展线阅读,不知不觉又回到一层入口处。入口的另一边挂着大师的“借山馆”三字,在老爷子的画作中常见此印,却从不知出处。原来“借山馆”本名“借山吟馆”,起因嘛,原是齐老爷子拜了几位老师之后,自觉学问精进,因此也开始喜好吟诗作画起来。有一次老师湘绮与学生饮酒团聚,借酒性赋诗一首,结果包括齐老在内的所有学生无一能合。湘绮师虽未曾怪罪,但大师自觉羞愧难当,“觉得作诗这一门,倘不多读点书,打好根基,实不是件容易的事。虽说我也会哼几句平平仄仄,怎么能够自称为诗人了呢?”因此就把借山吟馆的“吟”字删去,只名为“借山馆”了。读此轶事,颇觉好笑:既有尊师之意,且有自知之明,却显示出大师谦逊的内心。在王湘绮的提点与影响之下,齐白石完成了从民间画师到文人画家的质的转变。
正可谓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光有师傅教,徒弟不用心学也是白搭。除了诸位老师耳提面命之外,齐白石历经五出五归,在游历山水之间体悟人生与艺术,于绘画又有了新的体悟,画风书风均有所转变。最终迁居京城,与陈师曾,林风眠,徐悲鸿,梅兰芳,黄宾虹等各界艺术大师交好,相互切磋,探讨艺术真谛与人生追求。陈师曾与齐老爷子一见如故,并劝他自创风格,不必求媚世俗:“ 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林风眠时任北平艺术专门学校校长,再三请大师出山讲中国画。而他与徐悲鸿更是交情深厚,展览中有幅特别的作品“寻旧图”,从题款中的详述和两段绝句可以看出两位大师之间的友情。“草庐三请不容辞,何况雕虫老画师。深信人间神鬼力,白皮松外暗风吹。”
前段讲徐悲鸿为请齐白石出任教授,曾三至借山馆邀请,终使老人家点头应允。即便已有如此名望与地位,老爷子还依旧谦虚地称自己为“雕虫老画师”。后段“一朝不见令人思,重聚陶然未有期。海上风清明月满,杖藜扶梦访徐熙”,足见二人情谊非比寻常。不仅如此,他与梅兰芳虽领域各异却惺惺相惜的轶事也在手札中多次提到。依我看,通过与这些志同道合的名流大家沟通和来往,齐白石完成了他成为艺术大师的最后一块拼图。
纵观大师一生,虽家境贫寒,也非聪明绝顶,但诸位恩师的倾囊相授加上自身的不懈努力,并在追寻艺术真谛的道路上坚持自我不随波逐流,使得他的艺术风格既遵循中国传统绘画的精髓,又在个人经历与自身对艺术的理解上加以创新,独树一帜;且他尊师敬友,始终保持着一颗谦逊的平常心来吸收诸位老师和友人的建议和学养。可以说,齐白石艺术的永垂不朽既有偶然,却是必然。多种机缘的巧合造就了中国20世纪最伟大的绘画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