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
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也。
中国画家寄情山水,以水墨丹青描摹的,与其说是人间胜景,毋宁说是愁绪与希冀。多少人骑驴往返于山间小径之上?又有多少平远寒林于江岸遥望?溪山雨意,鹊华秋色。山,或峰峦耸峙,或吻岸低回;树,或孤松挺拔,或拂柳依依。单张来看,不乏写实之处,可是对照翻阅,又极为抽象,空山行人稀的相似性让观者犹如进入《西游记》中循环往复的山岭之间。这样一种山水画的传统,究竟是以山水寓意“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儒家精神,还是追求道家清净无为佛家四大皆空以悟道,抑或,仅仅是师承流传的一种中国式趣味的体现?
现存最早的山水画——宋徽宗题“展子虔游春图”,虽然表现手法还比较单一,但是基本格局已经奠定:人小如蚁,几乎全部画面都留给自然风光,春游的主人公,骑着高头大马,却可以忽略不计。名为“游春”,山花却开得并不艳丽,反而触目皆是枯树,观之,心境,怎么似乎都没有被明媚的春光所浸染,反而变得萧瑟寒凉,要脱口问一句:这是春天吗?
千里江山,美景万千,能寓目否?看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在长达636.9厘米的尺幅上画富春江沿岸大岭一带风光,纵是山体描绘雄健、草木有生机,但有一半的画面,全都留白给长空流水,毕竟给人空寂之感。在给好友倪云林画的《春林远岫小轴》题诗时,黄公望写:“春林远岫云林画,意态萧然物外情。”萧然,正是倪云林《渔庄秋霁》给人最深的印象,此时,1350年前后,倪云林连遭挚友亡故、长子早逝的打击,空茫心灰,这种悲伤的心情,从前景上披麻皴石上的那棵落叶灌木,就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位规划设计苏州狮子林的著名画家和设计师在画上自题:“江城风雨歇,笔研晚生凉”,可以说寥寥几语,写尽了人生的无奈和苍凉,可是,另一层面,那株落叶灌木还活着,还在这无奈与苍凉中不屈不挠地生长,难道不是一种悲观中的反抗?
展子虔生活的时代,从五代的北齐至隋,战争频仍,此起彼伏,到唐玄宗宫廷政变,杀死哥哥弟弟国家才进入贞观之治,可是此时展子虔早已驾鹤西去。黄公望,因上司贪污案受牵连,被诬入狱,出狱后改号“大痴”,从此信奉道教;画《骑驴思归图》和《山路松风》的唐寅呢?1499年,他参加会试,涉及泄题案而终止了宦途。当然也有在仕途中如鱼得水、一生安稳的画家所做的宫廷画,但总体而言,能够在知识分子中间引起巨大共鸣的,不是花灯烂灼妍姿美质,而是冷山远寺青溪泻玉淡淡芦洲点点苔影。也许枯寂萧瑟,才更能见其笔墨中的风骨,不流于俗的文人姿态。“白日传心净,青莲喻法微。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你可以从郭熙《早春图》的S形山脉和蟹爪树、马远《山径春行》的拖枝垂柳和翩飞小鸟中细读出一种静态中的动感或者动势,但是这种动感,如此内敛,以至于你必须细细体味其中三昧,静中之动,动中之静,正如悲观中的反抗,反抗中的悲观,妙不可言。
荆关李巨董范马夏以至元四家、明四家,山水流处,天地有大美。可是这美,在中国山水画家的笔下,绝非对自然的刻板描摹,更多的,显然是当下心境的展现,是怀才不遇政治失意?有,还有一层,更重要的,是气节操守的隐喻,山之高,在主体的人精神修养之高,而不在权力庙堂之高,这一点,以避世的方式表现出来也好,以怀乡的方式存世也罢,时不我与之时,你是为五斗米折腰还是宁折不弯、像山一样高昂头颅,像水一样自然流淌?他们选择后者。
胸中有丘壑,山水自在心间,这才是醉翁之意的真谛,也才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古典逻辑:山水即我,我即山水。可知,以山水自况,怎么会景中无人?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全是人啊。
于今之世,更堪回味的,不是山水笔墨的形式,而是形式中的中国知识分子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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