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近十年来,你似乎不参加艺术研讨会,不接受采访,不写文章,不策划展览,原因是什么?这些年,你自己的收获是什么?
李小山:前一阵,好心人把我的几篇文章贴到网上,朋友打电话给我,告知此事,我上网浏览了一下,发觉都是我多年前的旧文。我近年来一直刻意尽可能少参加会议,少接受采访和少写文章,少策划展览。因为大部分会议纯粹是消磨时间。至于采访、写文章和策划展览等等,我发觉很多年过去了,我的见解、思考和能力并没有与时俱进,老调重弹有什么意思呢?很多人忙忙碌碌,动静不小,但却是一种低层次重复,了无新意。反正,我这点自我控制能力是有的,做不好不如不做。另外,现在众声喧哗,太闹了。例如大家借助网络,各种议论和观点、吵架和漫骂,简直铺天盖地。表面看,是一种言论(zi)由和民意表达(当然,事实上也确是如此),起到了社会纠错的作用,但是其中的弊端显而易见。我觉得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开端:一方面,社会的恶并没有因为言论和民意有所收敛,有所改善,相反变得更为强硬和狡猾,言论也好,民意也好,在与恶的博弈中,取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另一方面,由于言论与民意的非理性方式,放大了其自身的缺陷——混乱、狭隘、好斗和毫无约束,最后必定是内耗殆尽。我一直认为,我们民族像老小孩,小孩的特点是什么?用不着我多说。重温恩格斯的名言: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统治者。反之亦然。我的想法是,社会的恶固然是社会机制的产物,其实我们人人有份,别指望谁可以超然在外。有些人欢呼网络改变了社会,改变了人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我的感觉比较迟钝,虽然感受到了某种变化,但这种变化只停留在表层,很浅显。正如我始终觉得网络只有意见,而无思想,看看众多意见领袖的表现即可知晓。没有深邃的精粹的思想做为轴心,意见就像一阵阵的风,东边刮,西边刮,最后无影无踪,改变不了什么。
记得有一次读了王蒙一段话,大意是他去许多国家,见过许多事物,一副见多识广的表情。按汉语的逻辑,见多只能识广,不一定识深。但是识深比识广重要一百倍。最通俗的例子无非是康德,终生的生活圈子不超过十几平方公里。再有的例子便是卡夫卡,我顺便推荐一下他的《谈艺录》,比广为流传的《歌德谈艺录》更厉害,我指的当然是“识深”。思想探险不是靠阅历,靠广泛,而是依据人对自身的境遇、存在感等等关系的深切探究。这么多年来,我看惯了纷纷扰扰的世事,听多了各种喧嚣和口号,认识到一个问题,批判性和对抗性仅仅是一种姿态,代替不了建设和积累。所以,我宁愿以自己薄弱的才华投入到自己喜爱的写作中,力求积淀一些东西,这样,才不至于随风而飘。
记者:如今,你担任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馆长,接受媒体采访,你希望你能改变什么?
李小山:从实际处境和实用立场出发,我肯定有所打算。南艺美术馆是新馆,一切从头开始:场馆是新的;人员是新的;经验也是新的。我们馆年底即将开馆,各种工作压在头上,我希望得到很多支持,而媒体是最便利的通道,可以迅速传播我们馆的各种信息,与圈子内外取得广泛联系,便于我们的工作顺利进行。如何办好大学美术馆,如何在眼下整个文化生态不理想的情况下,做出一点成果,是我当户之急的考虑。我希望把自己的一些意见和想法提供给大家,同时也希望获得朋友们的呼应。正如俗话所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我承担了这个工作,我应该力争做得象样一些。
记者:你说文化生态不理想,能否具体谈谈这方面的问题?
李小山:这是一篇大文章,这儿我作个比较简略的概括。很多人指责我们的社会缺乏温度,缺乏弹性,缺乏凝聚力,缺乏认同感,缺乏许多与人性协调的东西,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很少人胸怀希望,拥有幸福感。问题出在哪里?在思想理论圈里,两种观点始终对立:一是制度决定论,二是文化决定论。前者把解决问题的方案交给了制度变更和制度转换,以他们所推举的普世化制度来扭转我们社会的颓势;后者则把林林总总的社会现象统统归结到我们的文化传承上,从而断言制度救不了文化传承带来的娘胎病。社会制度是社会文明的窗口,从中能够窥测到方方面面。例如,翻翻国际共运的历史,清晰地看到,从第二国际开始,有很多思想家开始质疑决定论,他们把决定论划归为独断论——而独断论的后果,在苏联的实践样本中可以一目了然。而之后盛行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则基本上修正了原教旨马克思主义,试图从制度设计上消除独断论的阴霾。我敢说,我们眼下在制度问题上的繁琐的争执,甚至没有超出上世纪四十年代中的《新华日报》社论的范围和水准。不同文化之间差异是历时性的,在共时性的阶段,人类文明的基本成果是可以共享的。小布什调侃过:西方文明的伟大成功,不是因为科学技术或其他方面,而是发明了一种制度,把权力关进了笼子。从西方名著《法的精神》到《正义论》,无不证明现实确实如此。
如果说,文化决定论是经验主义,制度决定论是理想主义。经验主义的言论具有说服力,结论却是悲观丧气的。理想主义则是一种高调——高调的东西具有吸引力。难点在于:制度问题和文化传承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在一起,若先若后若重若轻,非常复杂。古人早已说了,其表在政,其理在学。就是说,制度背后的认识论基础是帮助我们理解必然性和偶然性,一元论和多元论,一致性和差异性等等关系的钥匙。就像几十年前阿伦特在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的书中描述的,现象背后潜藏着社会“共谋”的根源。
眼下,我们的耳朵里常常听到这种言论:我们国家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文化上扬眉吐气的时候也指日可待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文化既不能从对廉价劳动力的压榨中生长,也不能对自然资源的疯狂攫取中生长,更不能对未来的无限透支中生长。开个玩笑,如果马克思再世,想完善他的剩余价值研究,来中国好了,足够给他老人家呈上最丰富最详实的材料。经济和和文化之间的不平衡,恰恰证明了文化自身的惯性和逻辑。很多人不厌其烦谈论我们的社会主流价值观严重扭曲,人人在做升官发财的美梦。几乎没有比我们同胞的生活目标、生活价值更单调更单一的了,我们像一大群被逼入一条无可逃遁的巷子里的羊……话又得说回来,就如欺骗和谎言在我们的生活中比比皆是,有人把原因推到市场经济身上。然而几十年前,市场经济离我们尚有十万八千里远,大科学家钱学森不是为当时的狂热冒进提供过亩产万斤的“科学”依据吗?那时侯的谎言简直比天还大!更早的时候,鲁迅时代,这位斗士不是一直愤愤于知识者喜欢“欺”和“瞒”的恶习吗?国民人格的塑造在几千年历史文化积淀里完整地完成了,让我们无时不感受到它在我们每个人的血液里奔腾不息……我想附带指出一点,国民人格必须建立在健全的公民社会之上,这是现代社会和现代文明的基石。每个人的公民意识远比雷锋精神来的重要。道德楷模很多时候时只是一种致幻剂,当公道人心早已遍体鳞伤,道德楷模不过是吊在半空里的幌子。我的朋友说的好:善是一种愿望,恶则是一种力量。
记者:艺术界的情况又如何呢?
李小山:艺术界是当下整个文化生态里的一个切片,把这个切片拿到实验室,放在显微镜下,便可清晰地推测到肌体的全部。艺术界的主流价值观与我上面所说没有任何区别,权力通吃,急功近利和标准扭曲。我们的美协系统,画院系统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手握的资源也是独一无二的。举个例子,书画的市场价格很多是以美协书协主席、副主席、理事职位来决定,所以职位自然比画得好写得好更重要,在种情况下,我们能够指望什么?其实,权力掌管的文化部门无一幸免。譬如电影、文学、音乐等等,底色都是一样的。再举个例子,作家协会作为统管全国几千个专业作家的衙门,无疑主导着主流文学观和文学创作。看看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吧,它们难道不是作协内部的分肥行为?其结果难道不是在鼓励保守的文学观和陈腐的文学趣味?本该活生生的文学创作被弄成了今天这样一种僵硬的秩序化的东西,作协是首当其冲的。艾略特说的好:文学创作最大敌人就是面对的文学秩序,而我们面对的秩序更是硬生生制度化秩序。有人宣称,那些协会、画院机构之类尽在浪费纳税人的钱,早取消早好。这不是问题的根本。
标准的扭曲必然带来各种乱象,也必然导致艺术实践的自我矮化。当然,艺术是人的对象,人的自我矮化才是本质问题。我写《当代中国画之我见》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我说中国画穷途末路、不客气地批评很多画家的时候,李可染在世,刘海粟在世,黄胄和程十发也在世,事过境迁,现在想一想,有谁接近于他们的高度呢?即使有,或许正被彻底边缘化,彻底挡在利益圈外面,等待时间去发现。现在的大师、名家满天飞舞,目不暇接。几个月之前,有人想组织一批书法家出访日本,问我能否提供一二十个书法家的名单。我说我不敢,现在是书法热,热到了高烧程度,全国有一千万个书法家,其中有一万个大师,从这么多大师里挑一二十个,太难了,反正鄙人不敢。
记者:如果说艺术品是奢侈品,你认为当下最奢侈的艺术精神是什么?
李小山:莫过于无用的、非功利的精神,这是当下的稀缺之物,是艺术与人生本该具有的真实关系。我很赞许余华说过的一句话:大师面对虚无写作,工匠面对读者写作——只可惜他自觉自愿为他的读者而写,虚无感荡然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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