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未都
徐邦达先生生于清朝最末一年,属猪。第二年就是民国了,他算是沾了清朝仙气的民国人。解放后徐先生一直就在故宫博物院工作,任凭窗外暴风骤雨,他老人家充耳不闻,一心扑在古书画上,几十年来成就非凡,高山仰止。
我认识徐老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我那时已在中国青年出版社任编辑,编辑部在北京东四十二条,胡同西口有个北京那时很有名的老字号,叫森隆饭庄,里面有几道拿手菜。油焖大虾、冬菜鸭子,我只记住了这两道菜。原因是徐老每次点菜都点油焖大虾,我每次点到头只敢点冬菜鸭子。那年月,敢吃大对虾可不是一般人,我30岁前只吃过有数的两回。那道油焖大虾至今想起来还是口涎四溢,满目朝霞。
森隆饭庄有个英俊小生叫林子,特有眼力见儿,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爱闲聊,他干服务员屈才了。赶上我也是个不把生人聊成熟人不算完的,与他很快就熟了。林子告诉我,那个回回吃大虾的老头子叫徐邦达,故宫博物院的书画大专家,从小就有钱,一礼拜来吃一回。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徐老,实际上当时印象也模模糊糊的。尽管我喜欢收藏,但属于小打小闹,与徐老这种级别的文物泰斗相距甚远。很久以后我才认识了徐老夫人滕芳阿姨,滕阿姨是话剧演员出身,嗓门大,一句话能穿透三间房,自来熟,笑声永远比说话声大。后来我和她说起这段历史,滕阿姨说,他有钱?他才不管钱呢,他只管吃。当年徐老就住在东四十条,吃森隆饭庄的油焖大虾是他的保留节目,每次节目上演时滕阿姨就幸福地陪着他。
渐渐的,我了解了徐老,知道了他的专业成就。徐老能写会画,鉴定古代书画天下第一。鉴定书画,大凡能写能画的人都技高一筹。徐老就是这样,记忆力非凡,经历非凡,说起故事条理清晰,不紧不慢,让人听得有滋有味。
每次见到徐老,滕阿姨都在,无微不至。一次给徐老祝寿,我到得早些,滕阿姨大大咧咧拍着徐老的肩膀对我说,看看我们这个瘦肉型的猪。江湖游走,我本没有接不住的话,但滕阿姨那天的这句话让我这个小辈确实接不上了,所以印象深刻。徐老体重不足百斤,滕阿姨富贵丰腴,站在一起迎宾,让人知道什么是和谐,什么是幸福。徐老那天仙风道骨,中式丝绸白衣,头发一丝不乱,不苟言笑,对每个来宾都打招呼,不分老幼。
徐老的长寿因为他人瘦心清,一生任凭天塌下来也不挡吃喝,不挡睡觉,不挡研究书画。这些年看不见徐老露面了,知道的都是他的书画大展,宾客满棚;专著面世,春华秋实。人活一生,终有百年,徐老仙逝虽早有预料,但消息到来之时还是觉得突然,怅然若失。过去我只听说没见过仙风道骨,直到遇见徐老才有确切的感受。徐老飘飘成仙,一定是一袭白衣,骑鹤周游。道山有道山的美妙,想必人生过百的徐老比我们体会真切,让小辈望尘莫及。(作者系收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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