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师白,1918年生于北京,原名娄绍怀,号燕生,祖籍湖南浏阳。1931年就读于北平志成中学。14岁时(1932年),与齐白石相识并开始学习书、画、篆刻及诗词。1934年,正式拜齐白石为师,为入室弟子,齐白石为其更名少怀,取号师白。1939年,毕业于北平美术学校,并考入辅仁大学美术系。1942年,任北平京华美术学院篆刻讲师。1957年,北京中国画院成立,任首批画士。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北京中国画研究会副会长,辽宁现代齐白石艺术研究院院长,辅仁大学校友会美术研究会会长,北京市人民对外友好协会理事,北京师白艺术研究会艺术顾问,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书画研究院顾问,美国中华文化艺术院高级顾问,北京画院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政协北京市第六、七届委员。著有《怎样治印》、《齐白石画虾》、《齐白石绘画艺术》、《娄师白画集》、《娄师白作品集》、《娄师白画辑》、《娄师白印谱》等。
◇地 点:北京·娄师白寓所
◇时 间:2006年9月9日、9月15日
娄师白先生自十四五岁即跟随齐白石学画,至白石老人去世,在齐白石身边长达25年之久。是齐白石最信任的入室弟子之一。当年齐白石应邀到四川,齐白石让娄师白为其看管齐家,并让他为老师代课。娄师白在齐家“送信、找人、买东西”、“研墨、抻纸”、看齐白石画画儿……是最了解齐白石作画、写字、治印、作诗、生活起居、待人接物的人之一。2007年是齐白石去世50周年,已是90岁高龄的娄老向我们叙说齐白石晚年的生活与创作,这是一份研究齐白石的艺术人生、同样也是研究中国近代绘画史的重要史料。
张公者(以下简称张):您与老师齐白石都是湖南人。
娄师白(以下简称娄):我老家是湖南浏阳,我是1918年出生在北京。我父亲是1912年跟着熊希龄到的北京。熊希龄是那时候的国务总理,在香山慈幼院办一个学校。我父亲在他办的学校里做工程员。
张:您小时候就喜欢画画?
娄:小时候本身就喜欢画,那时候住在熊家大院里,接触的人很多。当时我还在上学,在幼儿园时,经常在墙上、地上随便涂画,后来父亲给我买了《芥子园画传》,还有《张子祥课徒画稿》。他虽然是搞工程的,但也喜欢字画,这是因为接触的都是文人墨客,影响到他也爱好这些东西。
张:据说是您父亲先与齐白石先生认识,您与齐先生接触还是通过您父亲。
娄:说来也很奇怪,父亲和齐先生是在公交车上认识的。上世纪30年代(1932年),齐老送小孩到香山慈幼院读书,就是老四和老五,也就是齐良迟、齐良已。为什么到香山慈幼院呢?因为那里是住宿学校,里面主要是孤儿(天津水灾过后有好多孤儿),当时主要为了收容这样的孩子办的慈幼院。有钱的过来,是要收学费的;没钱的,就白进,也是做慈善。齐老因为年岁大,当时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的姨太太(胡宝珠)又是喘病,无法照顾这两个孩子。孩子又闹,影响齐老画画,所以就送两个孩子到这里读书。那时候车站小贩很多,总在那儿叫卖。俩儿孩子就吵着要齐老买零食,齐老很生气,就对小贩说,你们老围着我这儿转,我孩子吃了东西我可不给钱。大伙儿听了,说这老头儿怎么这样(笑)。我父亲正好坐在他后面,听他是湖南口音,就跟齐老聊起来了。父亲问他到哪儿,齐老说到香山慈幼院,我父亲说正好自己就在那,齐老很高兴,就说拜托照看孩子。他们是这样认识的。我父亲时常回家,回来时就问齐先生要不要给孩子带些东西到学校,这时候他就叫我到齐家去送个信儿。我第一次到齐先生那儿,进门还拉铃呢,拉了两次,又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齐老的声音。我从门缝中看到齐老撩起衣襟,掏出钥匙,稀里哗啦地开开门,让我进了。我进去了,他再把门锁上。一进门一个院子,转弯又一个院子,再进去第三个院子,就到北房了。
张:那是齐老画画儿的地方?
娄:北房两间明屋一间暗屋,外面两间是客堂也是画室,里面一间是卧室。堂屋西边放着一个猪肝色的大画案,画案中间铺着一块儿灰色毛哔叽,还放着笔筒、笔洗和砚台。画案后边有一个大立柜,上面挂着徐悲鸿先生给齐老画的油画像,屋里还有两个带抽屉的小柜子,两个柜子中间有齐老父母的照片。靠北墙有一张长条几,上面放着齐老祖母的墓志铭。当时我说父亲让来问您需要给孩子带什么东西吗?他很高兴,说让我坐会儿,他的姨太太(胡宝珠)就去整理让我给带的衣服。第一次印象比较深,他还开柜子拿出几片麻糖放在碟子里给我吃,让我看他画画儿。第一次到齐家就能看到齐老画画儿。他画一棵棕树、小鸡,画完之后,题款写的送给我父亲,拜托我父亲照顾孩子嘛。当时交通还没有现在这么方便,他亲自去香山也很费劲,能这样给捎东西很方便的,所以画一幅画儿给我父亲。以后再送信儿的时候,我也不用很快就出来了,有时间再瞧他画画儿了,他也愿意让我瞧。我回家之后,就照着他画的感觉去画,摹仿他那样画。有一次,齐老又送东西到我们家去,正好我弄了一些扇面,因为我父亲搞工程,认识好多商人,他们为了拉买卖,就捧我,让我画画儿。扇面画完不是一下就干了,都是晒在那儿。齐老过来,正好看我凉了好多扇面,瞧了半天,他对我父母说:你们这孩子胆子还挺大的,大写意,这扇面画的还挺像我(画的)。因为我就是瞧了他的才去画了好多,而且看了他画的,就不再去画芥子园那些范画儿了,齐老说要好好教教我,说我们两家现在是“易子而教”。我父亲当然高兴了。
张:然后就去拜师了?
娄:当时说了“易子而教”之后,我母亲就找了个日期,选个日子给磕头去。
张:当时有其他人同去吗?
娄:没有,就是我父母和我,不像现在拜师弄这么大,齐老也不要求这样。那是甲戌年(1934年)立秋前一天,买了两盒干果、两件衣料,我父亲还用大红纸写了个祖孙三代的门生帖子,去齐老家里,行了个磕头拜师礼。也对他姨太太(胡宝珠)行了礼,之后我就叫她姨师母。齐老还打开柜子,拿出李鼎和笔铺做的一套纯羊毫笔、一本《白石诗草》、一本《借山吟馆诗草》、第三册《白石画集》和两本《白石印谱》,还亲自用戥子称了一两西洋红,装进一个装味之素的空瓶里,给我这些做见面礼。
张:“师白”这个名字当年是齐先生给起的。
娄:我原来的名字叫娄绍怀,是随着家谱起的。齐先生给我起名“师白”,是因为我跟他学刻图章。他对我说:“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朋友信之”,这是《论语》上的话。改成老少的少吧,“少”比那个“绍”字意义更好一些,这样比较有意思。我原来的号叫燕生,是湖南人在北京出生的意思。他说:你这个号太俗了,我给你改个号叫“师白”吧,这样你以后干成了,不要忘记自己是齐白石的学生。
张:拜齐先生为师后,您就改报美术学校了?
娄:初三毕业会考,因为得了沙疹伤寒病没有参加,再上学还要等着考,就这一年里,发生这样变化。再考的时候,就不考普通中学,改考美术学校了。
张:您后来是在辅仁大学读书的。
娄:我先上的美术学校在祖家街,也是很有名的学校,是王适之私人搞起来的,他也是艺术家,死了之后他太太继续主持当校长。那时候,我就不用学数理化了,从这儿就一直学下来了。后来,日本接管了学校,好多日本人来负责这个学校,当时自己那种朴素的爱国思想,不念日文,不上日本人的学校。但不上学也不行,待了两年,想起辅仁了,当时燕京和辅仁两个大学,日本人还没敢动呢。
张:辅仁大学当时设有美术系。
娄:燕京没有艺术系,辅仁有,所以我就考了这个学校。
张:当时溥雪斋是系主任。
娄:溥雪斋是系主任,汪慎生是教花鸟的,陈缘督是教人物的,陆和九是教篆刻的。当时他们一看齐白石的学生来考,就录取了。
张:拜师之后,您经常去齐老家。
娄:经常去,因为美术学校不是整天上课。
张:齐老每天都要画画儿。
娄:每天画,不止画一张,一天怎么也要画四五张,所以他的作品多。
张:齐老那时候用纸都是在什么地方买?
娄:那时候是在琉璃厂的清秘阁、伦池斋、荣宝斋、欣生堂,这么几个铺子还经销他的画儿,特多。
张:齐老每天什么时间画画儿?
娄:早上就开始画,他一般早晨四点多钟就起来了,点上煤油灯,画到七八点钟、九十点钟,把画儿挂在墙上,躺在椅子上,看着看着画就着了,眯一会儿。中午休息一下,三点后起来还画,一直到吃晚饭,有时候吃完晚饭再找补找补。
张:齐老是站着画画儿?
娄:站着画。而且他画画儿有一个让我能学习的是,能在那儿看他画;第二就是他反复画一个题材,不是画完一张就算了,这一张画完之后再看看、改改。有时候第二张和第三张大体一样,但其中还都有变化。所以他画一种(题材)时,我对这一种印象就很深,再画第二种时,我对第二种印象也很深,因为从他打稿起,到最后还要改,我都能看到。
张:齐先生用炭条打稿?
娄:炭条打稿,初稿打一下,画人物时打的更细,然后再画。
张:画得不快。
娄:不快。都以为画大写意应该很快,齐老画得并不快,他走笔很慢。他要画虾,既表现形象,又表现质感,所以走笔慢。李可染画的山水学齐老的,走笔慢。一般人没看齐老画画时都觉得应该画得很快。
张:别的学生看到齐老画画儿的不多?
娄:很少,因为去了之后都是拿画儿给他看嘛,看看,给提点意见就完了,也不能总在老师那儿待着,到时候就走了。我在那儿时齐老让我干这干那。
张:都干些什么?
娄:送信、找人(笑)、买东西,师徒嘛。
张:您给齐老研墨。
娄:原来都是他的姨太太研,我去了之后就代替了。给他研墨、抻纸,在那看他画,这也是个特殊的地位,我说“三千弟子独厚我”,他那么多学生,他也不希望别人看他画画儿。
张:您还帮齐老看过家,齐老很信任您。
娄:1936年,四川军阀王瓒绪邀请齐老去四川游玩,老师说就此让姨师母(胡宝珠)回乡探亲扫墓,所以答应了。那时齐老在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教课,让我替他到学校代课,并让我给他管家。其实他的外孙邓平山就住在他家里,家里还有一个女佣人。但老师还不放心,一定要我住在他的外屋画室里。这也让我很为难,当时就认为管家的事情不好办,老师却坚持叫我做。我建议齐老规定每日的菜金和每月的日常开支数目,并请他在除我住的两间画室以外,全院的门窗箱柜一律都贴上封条。
张:您还为齐老代过课。
娄:关于代课的事情,因为齐老去四川要住很长时间,艺专的学生都不愿意让他走,因此才让我去替他代课。齐老走之前,把每周上课的画稿都给我,仔细讲给我听,还要求我反复临摹,我就比其他学生先行一步。他还带着我到艺专上了两次课,这样我代课时心里就更有数。齐老还叮嘱我,上课时如果学生不问怎么画,就看着他们画,如果学生问就画给他们看。当时在校的学生有肖琼、卢光照、谢时尼、刘琢等。齐老去四川后,我在“铁栅屋”里住了整整5个月,这期间他给我来过许多信,我现在还都保留着呢。他回北京后,对我完成的任务情况很满意,把他最得意的一幅八尺对开的残荷(这幅画原是参加法国博览会的作品)送给我,还送给我父母一匹川绸,作为对我们全家的感谢。后来,齐老什么事儿(都)找我,齐老生病的时候,家里人让齐老吃药齐老不吃。他们去找我,让我来劝齐老,我说你吃嘛,(笑)说实话,齐老疑心相当大,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考验我,我跟他也不藏心眼儿。
张:齐老画画儿用的颜料都是自己做的。
娄:原先卖颜料带卖漆,卖油漆的铺子卖颜料。现在这种行业都没有了。赭石不是用买的,用的是赭石矿,在石头上磨出浆,赭石都是这么做出来的,颜料都不是像现在这种后来出的,齐老都是在油漆店买。藤黄什么的,都是大节大节的买,他是一下把藤黄都做成好几碟子,随着用。花青都是用染房的花青泥,加胶。后来出的这些“马头牌”颜料,齐老都不用。
张:齐先生画画儿用的毛笔多吗?
娄:我跟他这么多年,他没换几管笔。他是这样,各种颜色用各种笔,不是一支笔画来画去,画红画绿的。这样呢,他是节省颜料,要是画两笔红的涮掉了,再蘸两笔黄的又涮,那水也一会儿就黑了。他一张画儿画完了,水盆也还是干净的,用不着换。除非画大荷叶,有时候水比较脏。所以我也学了他这个,画红的就用红笔,画绿的就用绿笔。
张:齐老是用羊毫笔。
娄:大部分都是羊毫笔,连画虾米须子都是长锋的羊毫笔。
张:画虾的身体和须子也是一支笔画下来吗?
娄:虾身子是一支笔,画须时是一支长锋笔。我后来画的时候,就用一支笔了,不用换,只要那根笔上有锋、有尖就能画。
张:齐老给画打闲章时要选择图章的内容?
娄:他也就是那么几个闲章:一个是《寄萍堂》,一个是《悔乌堂》,一个是《人长寿》,这几个常用的。你看那个《人长寿》(印面)那么大,其实(原石)就这么薄(笑),一片石头。旁边有个小坎可以拿得住,原来我也认为他那《人长寿》挺大的,其实不是。
张:齐老刻印走刀是什么样子的?
娄:那刀子也是挺狠的,基本上都是直推。他走刀都非常稳,你看他稳稳的,一刀下去有一点侧锋。一边是比较齐,一边比较锋,刻完之后有的时候要整个看,或者哪一笔再粗一点,再怎么样,再让它细一点。
张:齐老刻印要补刀吗?
娄:阴文再粗点的就再补一刀,朱文细的就不动了,朱文太粗的,他也补一刀,并不是那么神的。
张:齐白石先生的印风爽利,长枪大戈。
娄:他主张不要模、凿、削,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不要模,你下刀就是下刀,不要这儿蹭蹭那儿蹭蹭,那就是“造做”的意思。削就不是刻了。
张:我见过齐老的图章刻得很深。
娄:他刻图章都深,这是齐老图章的特别,为什么呢?他是这样想的,人家花钱不容易,给人刻了不能使几回就完了。实际是他劲头大,刻浅了还不容易,他讲这个道理,想让人多用些时候。
张:齐老篆刻刀多吗?
娄:不少,他跟一个做刀的挺熟,叫张顺兴。我的刻刀也是齐老让我上他那儿买的,特点就是有一个木把儿,那刀子能嵌在上面。常用的就一把,不是很多。
张:齐老用的篆刻刀很大吗?
娄:有大有小的,没有太小的。现在我用的刀就是有大的,还有很小的。现在的刀不比原先,就只是缠上小线,以前有那木把儿最好,好拿,也好使劲。
张:齐老刻印章要打印稿吗?
娄:要写,他不打稿子,直接写在石头上,有人说他是拿刀子就那么刻,那他是没瞧见齐老刻章,没教过他(笑)。
张:不用拿纸先设计一下,直接就在磨好的石头写上反字。
娄:写上反字之后,他还是要看,在石头上修改,不是在纸上写改。他在纸上写改,除非是我们刻完之后他看了不好,才给你在纸上比划一下。说你哪些地方空,哪些地方再弥补,或者是哪些地方刻窄了,那个时候才在纸上给你画一下。他自己的图章都在石头上直接写、刻。
张:刻边款的时候要转着石头刻吗?
娄:他不转,他就是横着也是直的,直的再竖过来还是直的。所谓“切刀”就是一下下去,又一下,但都是直的,不转动。
张:齐老平时画完画儿,印章也要自己盖吗?
娄:都自己盖。
张:没叫您帮着钤盖?
娄:没有,都是他弄完了自己盖。画案旁边就是他的抽屉,里面是他的印,我很尊重齐老,也不去动他的东西,他也没让我打,齐老都是自己打开抽屉拿出来。那些印章都在抽屉里头,不是单只一盒。
张:用的印泥是他自己做的吗?
娄:印泥不是自己做的,印泥的来源我不太清楚了,从我跟着他时就是那盒印泥。
张:您跟他25年,印泥就没换过,加不加油?
娄:他自己有油瓶,那个油瓶夏天搁在外面,冬天挂在炉子旁边。
张:是蓖麻油?
娄:就是蓖麻油,只是时间久了。
张:没见过他换印泥,那里面的朱砂会不会用完了?
娄:没有。
张:我听说齐老打完印章,不擦印面的。
娄:不擦,一擦了那味儿就差劲了。
张:那不擦,石头的印面会不会留下凸凹不平,打出来会不会影响效果?
娄:颜色厚。
张:字口会不会模糊了?
娄:那模糊就模糊了。
张:钤印的时候要垫东西?
娄:垫上东西,那会儿是垫着银行打戳的胶皮。
张:您现在也是养成这种习惯了?
娄:我现在也是垫胶皮。
张:齐老晚年也一直在画画儿。
娄:九十多岁时就不老画了,画的少了,休息了。
张:齐老晚年生活状态是什么样?
娄:没改,还是那样。解放后比解放前更好了,解放后,做了人大代表,受到毛主席接见,又得了世界和平奖,列入世界文化名人了。解放前也重视他,但没从政治上重视他。
张:当年在北京的学生中,李可染经常去看齐老。
娄:解放后是徐悲鸿带着李可染去的。徐悲鸿接手中央美院的时候,还是老艺专呢,他们是这时去的。
张:徐悲鸿经常去看齐老?
娄:后来不去了,徐悲鸿和齐老认识时,大概是在民国初年,徐悲鸿在上海美专以后这个阶段,齐先生那时大概六十岁,最早他见到齐老的时候给齐老画过像。后来徐悲鸿就出国了,去南洋一带,他和齐老的关系较为密切,常有书信往来。有一次,齐老让我帮他清理来信,带我到西后小院的小西屋,里面存了满满一洗衣盆那种铅铁大圆盆的信,齐老顺手递给我一个小板凳让我坐下,说要仔细地一封一封看,有很多是名人的信,把它分开来放,每个人的放一起捆起来,有些不相干的信就另放一处。我就一封封地看,有张勺圃、罗敷庵、罗瘿公、周大烈和一些其他人的信,大多是寒暄,也有和诗的,还有恭维齐老和索画的。徐悲鸿的信比较多,内容大都是代国外友人、尤其是南洋华侨汇款订购画件,有时也涉及画论的探讨。凡是画件已寄去和已复信的,齐老都在来信上批注某月、日已寄或复的字样。我发现有些信中没有批注,就问齐老。他拿过信看了好半天,对我说:你看这上面写的是“拟要三尺画虾一幅,笔润另行函汇”,后面一定还有汇款的信,叫我再仔细查看。我原本以为老师一定会夸我整理得仔细,谁知反而倒找了麻烦(笑)。后来齐老看我把信整理的很好,从中抽出几张徐悲鸿写来的信送给我,作为纪念。
张:那时齐先生的画儿还不是被许多人所认可。
娄:对,当时齐先生在北京还不是太好,就是在日本展出过一次之后,才开始被大家所认可的。
张:那次(1922年)是陈师曾带齐老的画去日本。齐老对陈师曾一直心存感激。
娄:齐老的一幅杏花卖百元,一幅山水卖到二百五十元。齐老对陈师曾说过“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的话,他们是知己画友。陈师曾死得早,我没有见过他。
张:张大千拜访齐老时您恰在齐老家。
娄:我在那儿呢,那是我唯一一次在齐先生那儿见到了张大千。当时他就是留着个大胡子,穿长袍马褂。很年青的样子,很黑的胡子。他很谦虚,他和老师谈笑风生,没有傲慢之态。他走的时候,我搀着老师送他们,他还拱手告别。再有就是于非铑,他也称齐先生为老师,他是搞记者的。接触的就这些人。在学生里面还有许多外地的学生,北京的就是艺专的这些学生,艺专常去的就是卢光照、杨秀珍、张秀玲、刘淑度等。
张:刘淑度刻印章。
娄:对。她就是和齐先生去学治印。再有一部分就是解放后了,像李可染、黄苗子等,常去的是黄胄、王朝闻等。大家去寒暄一下吧,去吃个饭什么的。
张:在外面吃吗?
娄 :在外边吃。
张:请齐先生去吗?
娄:齐先生去呀。有时候是齐先生花钱请他们吃,有时候是他们花钱请齐先生。像艾青了,常去的。艾青实际上就是徐悲鸿介绍去的。
张:新凤霞也经常去。
娄:新凤霞、吴祖光这都是更后来的了。
张:新凤霞是拜齐老为干爹的。
娄:那都靠近“文化大革命”了,没有多少时候了。“文革”后,新凤霞腿就不行了。
张:那时齐老是不是经常去看新凤霞的演出?
娄:也不是经常去。新凤霞去时齐老比较喜欢她,女学生里还有几个,有高尚谦、郭秀仪,郭秀仪是黄琪翔的夫人。
张:齐老获得“世界和平奖”的时候是郭沫若颁的奖。
娄:对。当时郭沫若、周扬他们都是文化部、宣传部的。
张:周扬那时是文化部部长。
娄:还有一次毛主席接齐老去看香山。那时都解放南京了,建国后了,毛主席住在香山那块儿的时候。
张:齐老给毛主席写过一幅对联:“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
娄:对,还刻过一对图章: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润之》。
张:是当时毛主席接见时齐老给带过去的,还是后来刻的?
娄:是后来刻的。陈伯达、田家英他们去的时候是代毛主席感谢齐老的,齐老给毛主席送字画儿了嘛,拿着火腿和茶油去的。
张:毛主席和你们都是湖南老乡。
娄:对,只有湖南出那种茶油。
张:听说江青也去过齐老家。
娄:江青也去过。齐先生有一个传达是清末的太监。
张:老尹。
娄:对。江青去了,他也不知那是毛夫人,还让她在门口等着,他回话去。那时因为我没在那儿,后来我回来听说了这事儿,我说,哎呀,你把她当一般的客人对待了。
张:江青也没提前打招呼,没有随从跟去吗?
娄:别人跟没跟着去我就不知道了,我当时不在。去了也不让她进来,在门口等着。江青“批齐”的时候还想起这事儿来了(笑)。
张:江青那次见到齐老了吗?
娄:见是见到了,让她再见不到那还行?因为那时齐老那儿去的人很多,去了先报名,然后进去回话,能见不能见得等回话的回来才知道呢。当时的护士是夏文珠,后来又换了个姓伍的,姓伍的走了,美协又给找了个姓什么的我不记得了,还有个姓孙的,还有个姓王的,叫什么我不记得了,在雨儿胡同时就是那个姓王的了。
张:周总理去过齐老家看齐老。
娄:去过,不过我也没碰上,我是听老尹说的。总理说给老尹开工钱,还叫他好好照顾齐老。
张:齐老是给老尹画画儿代工钱的。
娄:给画儿比给薪水强啊。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给他薪水了,这我也没问过他。
张:老尹把画儿再卖掉,吴祖光他们从老尹手里买过画儿,是老尹拉着他们去他的房间。齐老的画当时是什么价格?
娄:以前他卖得便宜,齐老比他们同辈的陈半丁、萧谦中(的画)价钱低,齐老也采取薄利多销(笑),后来也慢慢往上涨,那时候讲究一二尺、一三尺。他涨了好几次,后来我也就不太注意了,印象最深的是他在画工笔草虫时,(多画)一个虫子就加10块。那时两块钱一袋面粉吧。10块钱一尺的时候也不少,后来再涨就不知道了,很难再去记了。
张:听说齐老画画从来不撕画的,不管自己是否满意。
娄:齐老不浪费,哪能随便撕掉,他当拭纸也不撕掉。我也是,画坏了,叠起来先练字,完了之后折起来当拭纸。做人方面齐老给我影响也很大。他南院种了很多不值钱的苋菜,我看到叶子黄的就给摘掉了,他说不让扔,他先拿指甲掐掐,说要是掐得动那还能炒着吃呢。齐老吃饭也是不浪费,吃得很干净,齐老节约的精神对我影响很大。所以我吃饭也是把碗里东西吃得很干净。我在宾馆画画儿,有学生也赶上和我在那儿一块儿吃,尽量把菜都吃完了,不要浪费,有时候吃不完要打包。我并不认为这是寒碜的事情,国外人把剩菜打包拿走,是减少劳动力,因为那里劳动力很贵,他们叫人处理还要另外花钱,不像咱们这儿有拉泔水的,还能卖钱。
张:齐老曾帮助过一位妇女,供她的孩子读书。
娄:一个姓陈的妇女,是齐老的同乡。她丈夫已经死了,带着孩子流落北京,常向齐老借贷。我还陪齐老去看过她,她当时住在西单六部口,家里很穷。突然这个女的就死了,她在北京没有别的亲戚,只是认识齐老,所以人家就给送信儿来了,齐老就让我去给人家安排安排,拜托我父亲给她买棺材,给她入殓。还把那孩子带到齐老家里,跟着老四老五一起送香山慈幼院上学。
张:齐老很节俭。
娄:齐老的节俭不是吝啬,他对朋友也不小气。那时候出门都是坐洋车,老在他家胡同口搁着,他也是多给人家钱。有要饭的,也是给人家钱。但想抠他,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觉得这也是对的。齐老很热衷慈善事业,我也深受他的影响。齐老为人处世给我影响不小。
张:齐老不评论别人(画)?
娄:齐先生有句话就是“勿道人之短,勿说己之长”,这个基本都是评画的意思,你没必要说别人的画不好,也甭夸自己,实际上也是齐老谦虚的表现。后来,我教学也跟学生说,我学的就是“齐派”的,我首先交待就是:一个师傅,一个传授,就像剃头的,你剃光了也行,拿锥子一根根挑也行,谁弄干净了都行。我的方法不是唯一的,我的理论也是我个人总结出来的,我说你们也别拿我这个当唯一,要各取所需,认为对就学,但是不能说我这个怎样,别人的就不对,不要拿我的理论去说人家。广州美术学院的陈永锵、张志安听过我的课,他们早已经毕业了,张志安后来是广州美术学院的书记。当时我跟他们说你们脑细胞都已经消耗很多了,不要总是琢磨别人,同样消耗脑细胞,不如琢磨自己创作一张画。这点是我在齐老那儿体会到的,他有方图章《一切画会无能加入》。他不搞宗派。那时候画会挺多,派别相争严重。他与中国画会、湖社画会中众多画家都是至交。“文人相轻”本身就是不对的,我就反对这个,没必要,你说了别人对自己也没有好处。
张:听说您曾对齐老说:老师在,绝不卖画。
娄:在我23岁时,父亲发生车祸,不幸去世。家里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当时靠领取抚恤金维持生活,一直到我大学毕业。之后,我就要承担家庭的重担。齐老看我很困难,也很同情,说我的画和刻印也学得可以了,他给我写个润格,让我到南纸店挂个笔单试试看,这样多少也能贴补家用。旧社会民不潦生,生存斗争很激烈,常言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当时我对老师说不能卖画,老师健在,就绝不出名卖画或刻印,更不能造齐老假画。
张:齐老为您的画题跋很多。
娄:他给我题画都不是我请求他题,他自己说见善不能不言。凡是他题字的都是我早年的(作品),有一次我画了幅《荷花》,齐先生看了非常高兴,当时就给画题了字:绍怀初学画此,能自创局格,将来有成。老师还在我的一幅作品上题词:娄生少怀不独作画似予,其人之天性酷似,好读书,不与众争名,亦不为伍。我画的一张《青蛙芦苇图》,齐老也为我题了字:少怀弟能乱吾真,而不能作伪,吾门客之君子也。不题字的都是1957年以后,因为他去世了,我也没法再学了,要开始变法。为什么原先这么学呢?就是我认识他时,他已经70岁了,瞧齐老年岁也大了,我希望赶快学他,像是抢救文化遗产似的。刚拜师时,觉得跟齐老学两三年也差不多了,齐老说:你呀,学了25年了(笑)。1957年2月齐老亲笔举荐我到北京画院,1957年9月,齐老就去世了,我到了北京画院,也归队了,所以我要开始创作了。
张:在绘画方面,齐老对您影响最大的是什么?
娄:一个是创作态度,他主要强调细致观察,强调写生。那时候不叫写生,画画首先要了解生长规律,原来我就是登高一望,他说那是错的,不能那样,要细致观察,可以勾勒一下,其实就是毛笔素描。还有一个是在笔墨方面给我的影响,因为看的时间长,走笔慢是他的特点。
齐老很勤奋,每天他都要画,他跟我们讲:“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现在你学可以,学得像也可以,你钻进去了,但还要跳出来。齐先生的“胆敢独造”,对我的影响也很大。“变”是齐老一生都坚持的,但他认为,“变”是在继承的基础上,有了笔墨基础之后,才可以谈突破、谈创新、谈超越。齐先生的画论是“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这是我学画的座右铭,也是我继承、创新齐派艺术始终坚持的原则。
张:您是90岁的老人,仍坚持作画,您如何看待今天的中国画创作?
娄:我强调的是:“厚今而不薄古,基中可以融洋。”现在有些人认为学我们古人的东西是束缚了自己,一味儿地向西方学习,这是不对的。因为真正的大家一定是基于传统的,吸收西方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融会贯通,否则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且,艺术追求的就是独特,就是个性,如果都一样了,就失去了本来的价值。
张:您如何评价齐白石的艺术?
娄:毕加索是20世纪西方最热门的画家,可是他临摹过齐先生的画儿。当年毕加索与张大千见面的时候,毕加索拿这些临摹的画儿给张大千看,并且说:“艺术在东方”,他闹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中国画家一定要跑到巴黎去学习绘画。前些年我在国外讲学的时候我就强调这点:西方的艺术代表是毕加索,东方的艺术代表是齐白石。齐白石是中国绘画史上的一面旗帜,这是我们祖国的光荣与骄傲,也是世界的光荣与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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