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当我知晓,潘公凯一直在做一件艺术创作——一件可以说是规模很大,同时却又是了无痕迹的创作:把他的整个生活作为一件作品去做,我就明白,我遇到了一个真正通晓西方当代和中国古典的艺术家了。因为他的这件已经不像艺术的“作品”一举解决了两件要紧事:一是越过了西方艺术始终越不过去的一道坎——艺术和生活之间的界限,二是终于把真正的中国货色放进当代艺术中了。难得,难得。
同时我还明白,若要把他这件“作品”解释清楚,必定要牵动西方全部的艺术发展史,还有中国整个的文化根基,这可真是一件大工程,难度挺大。 但潘公凯做事一向善从大处着手,作品的根基恢宏深厚,若不能从这两大文化系统去安顿这件作品,就辜负了他长期以来在艺术上的认知、积累和追求,我因此努力督促着自己把东方西方的家底都去盘点了一番,力求能把他的这个作品的要紧处指点出来。我能做到什么程度尚难定论,但眼下的情形必将成为这个样子:这件作品的创作过程旷日持久(迄今已十几年,并还将持续下去);这件作品的说明将会枝蔓交错纵横古今东西;因此这件作品的欣赏者只能属于真正具有耐心、恒心和好奇心的观众了。
一、艺术存在的理由
在进入对这件作品的解释之前,我们需要先问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是艺术——我们要它何用?这里我们不妨绕过所有的理论,只从自己贴心的感觉去看,那么,人人该会同意:艺术是一件对于我们身心有益之事。趋益避害是人的本能,动物尚且知道,人类当然不会好端端去弄出一件有害之事去做了。
只要我们都认可这一点,接着就该知道:艺术是怎么有益于我们身心了?这个也极容易回答,艺术从实体说是给我们创造美的形象,从行为说,是给我们一个可以自己做主的机会——艺术创造属于自由活动。因此艺术极受推举,地位崇高,远远高出生活之上,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那么,艺术和生活两事是分开了,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可好生活是很谦卑的,知道自己不甚高明,柴米油盐,锱诛必较,罗嗦烦琐,因此一直在艺术面前敛声屏息,伏低做小,从来未曾想要僭越高尚精美的艺术,于是大家各司其职,相安无事。
原是好好儿的,可是不知怎么一来,有些人却对此大不乐意,要起来造反:凭什么艺术要比生活高超,不行,要把所谓高尚艺术拉下宝座,叫它一直跌进生活的尘埃里才算完!想来,这样要造艺术反的人,该是生活区域内的人了,也就是庸常大众了,因为一直以来,他们和生活一起被摆在下面,遭人小觑,而当上艺术家的人,体面尊贵,受全社会敬重。他们受“压迫”既久,必生嫉妒,必萌反意。可是奇怪,事情不是这样的,起来造反的并不是庸常大众,却是艺术家们自己!
这听来实在有悖情理,而要说清楚这一点,话就长了。
由于这个造反发生在西方,因此我们必须以西方艺术为对象,来给读者展现和说明这个“造反”的全部始末。
都知道西方艺术源自希腊,三千年前地中海巴尔干半岛上的一块小小区域,竟然孕育出极圆熟的写实艺术。后来,整个欧洲都以此为据,精益求精,千年之后蔚然成风,成就了和东方艺术全然不同的写实体系,成果灿烂。到了19世纪中期,西方的写实艺术已经好到不能再好,于是变化发生了。这个变化是要放弃写实,让艺术去写意,去变形,甚至连物象都不必要了,径直走入抽象。而这个变化,西方人也处理得很好,虽然在写实到抽象的转折时期(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艺术领域中硝烟四起,两派兵戎相见,吵到翻脸,但事过之后,尘埃落定,西方竟又发展出一路全新的艺术——“现代艺术”。它以不写实和写实的“古典艺术”相对,另具成就,一样成果辉煌。
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应该是天下大定,永享太平了。但新一轮的骚动不安却又开始了。这简直惹得我们要想,他们西方怎么会如此麻烦,如此滋事不已呢?
要明白这个,我们需先看他们的第一次造反的起因——那是起于对古典写实艺术独尊的不满。当古典写实艺术渐渐做成权威,要求人人服从,那么艺术的两个基本存在条件:1、创造美,2、给人自由—等于被砍掉了一半。这如何使得,艺术家们当然要造反(这里为了叙述的简洁方便,社会生产方式改变的大背景且忽略不谈),如此看来,倒也算得造反有理。待这造反成功,西方艺术家们创作的自由度可实在大出太多了,他们的疆域从写实一直铺展到抽象,这两极的中间开拓了极大的空间:随便什么名堂的变形写意都放得进去。这么大的活动区域都给了他们,他们还要再次造反,必定又是遇到问题了吧?
他们还真的是遇到问题了:他们挪走了古典样式,立了现代样式之后,却发现他们并没有真的要到原先失去的自由。
这一问题首先是被一位非常敏感的艺术家发现的,这个艺术家叫杜尚(Marcel Duchamp 1887-1968),法国人。他起先也是认定,现代艺术的主要目的是破除权威给人自由,而创造新形式还在其次。的确,现代艺术揭竿起义打出的旗帜就是解放——从古典写实艺术的限制中解放。杜尚一度很起劲地跟随着一批法国现代艺术家们,尝试着在画面上拆解物体,然后随自己的意思去重新组合。正做得津津有味,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的一张拆解物体的现代作品被展览评审退了回来,告诉他说,他这件作品是现代艺术不假,但做得过了头,忘了守住巴黎这个圈子里新有的规矩——立体主义的创作原则。他既入了立体主义的伙,就要照了伙内的规矩创作,因为眼下正是争夺天下之时,意大利(未来派)德国(表现派)都出了造反的好汉们,要抢占天下,做成老大。因此他须留神,须帮衬着把立体主义的原则鲜明突出,守牢,才配成为一条战壕的战友,做成共取天下的大业。
杜尚被吓了一跳,蓦地看清,现代派不过就是把旧的规矩挪走,再重立一套新规矩。这又是何苦来,老规矩新规矩不都是规矩,他犯得着换上一副新枷给自己套上吗?于是,他开始着手来批判这个荒谬的局面。他的批判方式很是特别,他不批“古典”,也不批“现代”,他直冲着“艺术”发难。他的思路倒是没有错,因为当“古典”、“现代”这两个小家伙都犯着同一个毛病时,他当然就得直扑的他们的娘老子“艺术”来算账了。他看出来了,艺术这样东西实在是被捧得太高了,高到忘乎所以了,它一在上,就不免要摆出权威的面孔辖制人。权威一竖,自由当然是无从谈起。于是,他做了这样的“作品”来表达他蔑视艺术的立场:铲雪的铲子,梳头的梳子,搁酒瓶的架子直接拿来当成“艺术作品”。他做到极端之时,是把一个小便池当成作品拿出来。那对于艺术的羞辱真是过分极了!
杜尚的举动算得是一个先知,他先于任何人意识到,人一旦被艺术辖制,必受其害。因而他对艺术发起攻击最早,早到20世纪20年代,当时没有人看到他所看到的,当然也就没有人呼应他的造反,他是“独自一个人,就像在一条沉船上一样”。好在这个人顶有耐心,又不在意成名发财,他就悠然过自己一份清贫却自在的日子,由着现代派们“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他自管站在一边看热闹。尽管他有时也被人拉着参与做展览,他也浅笑着随缘从俗,但他绝不含糊地守住底线——不加入任何艺术流派和团体。无论他做什么,他在最根本的一点上跟当时所有的前卫艺术家不一样:那些人个个都还是拿艺术当个事,他是绝不拿艺术再当个事。一点不含糊地说,西方艺术中开始否定艺术体面样式的做法,清清楚楚是从这个人开始的。
他开始得早不假,但整个艺术界对他不瞅不睬——你可以反传统,也可以反其他现代风格,但怎可以随便反对艺术,开玩笑!直要到半个世纪后,西方现代派把各种名堂都玩遍了,酸甜苦辣都尝到了,他们才渐渐体会到杜尚感觉的麻烦——艺术怎变得越来越碍事了。艺术有多碍事呢?它的规矩不仅阻碍到人自由地发展自己,做到过份时,它甚至可以取人性命,人还得乖乖地献上去。这绝非耸人听闻之危言。
任何学习西方艺术史的人,有必要细读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历史,因为它非常集中地表现了艺术历程中最具戏剧性的一个阶段:截然不同的东西被组合在一个事物中。一方面是耀眼的辉煌——它为美国头一次确立了国际性风格,争到了在世界上的艺术领导地位;一方面是对血肉生命造成的一次次“谋杀”。不了解这段历史,我们就无从了解现代主义艺术——直接就说是艺术罢——对于人的生命犯下的罪孽。
下面,我们不妨来看一看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的个案,请读者务必耐烦读完,才好明白我上面说的那个意思。
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大将之一罗斯科(Mark Rothko 1903-1970 ) 从21岁起开始从事艺术,近50岁成名,到57岁时已经有盛名。他的画不仅被世界各处博物馆收藏,甚至有专为他建立的陈列馆。在美国休斯敦郊外,就有这样一座“罗斯科教堂”,里面永久陈列着他的十四幅系列作品——一套近乎全黑的画面,陈列馆的外形像一个堡垒,没有柱子,没有台阶,没有窗户,没有穹顶,只有一个简单的入口,通向两扇简单之极的黑漆木门,整个建筑不像展厅,更像坟墓。在画下这批作品的三年后,在一个冬天的早晨,罗斯科在纽约的画室中割腕自杀,那一年他67岁。
罗斯科在21岁起才开始学画,足足干了有近三十年的功夫才成功。这是一段很长的准备期。虽然过得清贫,但他不孤独,因为当时有一批美国画家在和他做同样的努力,他们之间关系友善,走动也很勤。就是这批人,后来和他一起出名,构成了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派。因此,他精神很充实,他感到自己“正在向一个未知的领域进发,探险。”
通过慢慢探索,罗斯科终于摆脱欧洲现代艺术风格的笼罩,画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抽象画:画面只有几个并列的大矩形色块。画面虽然简单,但他在颜色上下的功夫极深,那些矩形在颜色搭配上非常和谐,优雅柔美。凭了这种抽象画,他获得了艺术上的成功。此后,罗斯科和波洛克、德库宁、马塞韦尔、纽曼等人并列为抽象表现主义的代表画家,他的名气远播国际,作品的价格节节上升。他被国外邀请开画展;被有名的机构,比如哈佛大学这样的地方邀请画壁画;1961年,他作为社会名流被邀请出席新总统肯尼迪的就职典礼。同年,纽约现代艺术馆为他举办个展,他是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在这个重要美术馆举办个展的第一人。这一切表明,罗斯科完全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的,真的做成了一个大艺术家。
让罗斯科自己都无法明白的是,他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因此变得顺心美好,反而明显一天天坏下去。首先是他的妻子和他的关系越来越糟,因为他做成大艺术家后,忙于外界的各种应酬,完全不顾家,不顾她,于是争吵不断,以致他们上高中的女儿,因受不了父母的成天吵闹,不等毕业就搬了出去。其次,罗斯科特别害怕失去他费力得来的名艺术家头衔。如果他不拼命设法来保住“大艺术家”这个角色,那么好奇、苛求甚至是无情的观众和艺术市场随时都可以抛弃他。他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在他创造出那种独一无二的抽象画风格后,还不到十年功夫,抽象表现主义就过时了。在整个60年代,美国艺术界新流派出现得又多又快,波普艺术一举取代抽象表现主义,成为美国艺术的领导风格。而那批波普艺术家成名时都是清一色的毛头小子,劳生伯才23岁,约翰逊28岁。1964年美国画家入选威尼斯双年展的画,全是年轻画家的作品,其中劳生伯的作品得了大奖,这是美国画家的作品第一次在这个国际大展上得奖。面对这些,罗斯科实在是太担心了,他忧心忡忡地说:“这些年轻艺术家的出现是要谋杀我们的。”1965年罗斯科在一个聚会上对人吐露,他觉得他被带到抽象表现主义的高峰之后,高潮期过去了,人都离他而去,他却独自被留在上面,只剩下美术馆和基金会还来找他, 对其他人而言,他已经不再有名, 杂志不再提到他, 年轻的艺术家不再来拜访他。他觉得自己 “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些新名堂我压根儿不懂。我是被排斥在外的。”
显然,罗斯科并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份担心。在他确定了自己的“签名风格”之后,他就一直呆在这个手法里近20年。他对朋友承认,这个风格是他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的,他怎么可能放弃?但不放弃又成天面临着落伍的危险。结果,他的局面对他来说成为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自己的风格限制了他,可他没有力量打破这限制,而这限制可能会带来的后果——丧失创造力,失去观众,失去名声——迫在眉捷。他的女儿说,父亲“整天生活在不知会有什么事情降临的恐惧中。”
在这个状态里,艺术对他成为一种挟制和奴役,出于这样一种体验,他不止一次说过:“我痛恨绘画。”不少旁观者看他和绘画相处时有某种受苦的感觉,如他的妻子回忆的那样:“画画对他成为一件折磨人的事,如果你看着他作画的样子,你会觉得他在受苦。”
说他受苦真是没有太冤枉他,罗斯科对自己的艺术创作是不自信的。罗斯科在自己的画展开幕前心情总是十分紧张,根据他助手的记载,“在画展的开幕式前,他甚至紧张得呕吐过。活像要登台表演的演员。每个画展开幕,他都要卧床休息,无异于肉体上生病。他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像是被压垮了。”因此他很怕开个展。他凡是把画送出去,都称之为“历险”。抽象表现主义画家马塞韦尔回忆说:“罗斯科希望别人把他当成天才……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对自己是不确定的,有着深深的怀疑。他会私下问自己是不是一个画家,这种怀疑远超出了一个艺术家通常对自己作品的怀疑。因此对他的主顾们来说,他有时怕他们,有时向他们突然提价。若他们肯高价买他的东西,他又会觉得是他们脑筋出了问题,或者,他自己根本就是在行骗。” 1961年现代艺术馆隆重推出他的个人画展时,他简直害怕极了,害怕“会不会每个人都能看出来我是个什么样的骗子。”此后,他不愿意再开个展,1961年现代艺术馆的展览是他生前最后一个个展。
他晚年为“罗斯科教堂”特别创作的14幅画,被他视为最重要的作品,即使他已经是被世人认可的大艺术家,可他依然信不过自己。赞助人来验收前,罗斯科紧张得不得了,他相邻画室的邻居回忆说,“客人们要下午3点来,早上我看见罗斯科在那里捶着墙,走出走进,极其不安。11点来钟,他到我的画室来,同样不安地来回走动,后来他忍不住问我:你觉得他们会喜欢吗?”
除去害怕丧失的压力外,即使是成功本身,也给罗斯科带来痛苦。说起来命运一直待他不薄,从他成名一直到死,市场都没有抛弃他。在整个60年代,虽然抽象表现主义被新流派取代,可罗斯科作品的价格依然在上涨,卖得很好。1961年他开个展时,想要收购他作品的名单很长,供不应求,以至于“罗斯科”成了他作品的代名词。他的作品在纽约有钱人中已经代表着收藏者的某种风雅身份,人要是说“我家里有一张罗斯科。”则意味着他很有资格算成纽约的精英阶层:有钱,有品味,有教养,家中有艺术的“名牌产品”。
然而,这个局面并没有让罗斯科感到幸福,相反,给他烦恼。因为罗斯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市场的形象,一种产品的品牌,这个品牌限制了他,给了他另一种压力。罗斯科有一次跟朋友谈到他内心深处阴郁的原因:他看到收藏者买他的画只是为了投资,因为买画比买股票更保险,更盈利,所以有经济头脑的有钱人才喜欢购买他的画。这向他说明人们喜爱的不是画本身,而是它能够增值的那个市场地位。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全心期待的是人们对他艺术的欣赏,对他内心世界的理解,不料在实际上却南辕北辙,观众根本不在乎他罗斯科本人,只在乎他的作品让他们赚钱,因此这个事实对他的伤害很大。他在刚成名时还很有雄心地认为,他和他的同伴们正在从事一种可以流传千万年的艺术,结果发现,他充其量是在给市场提供一种艺术商品而已。
因此,罗斯科处在两头为难的局面里,名声叫他喜欢,他十分害怕失去它,可名声本身在毫不留情地歪曲他,甚至忽视他。他的画作成为外在于他的产品,和这个人的思想、情感、愿望没有任何关系,叫他好不烦恼。原来他以为艺术可以滋润他的人生,结果发现,自己做成大艺术家后的日子比没有做成之前更苦。因此他不止一次对人说:“我痛恨艺术。” 他的传记作者阿什顿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去采访他时,发现“罗斯科紧张,消瘦,两眼无神,其中没有一丝快乐,他走来走去,显得十分不安,不停地抽烟,说话断断续续,他提到,现在他对绘画什么都做不了……他觉得他被这个世界遗弃了。”阿什顿因此痛心地认为“我觉得他把自己生活搞糟了。”
那么,他该怎么办?家庭已经破裂(自杀的一年前他和妻子吵翻分居),他年老体衰,更兼身患疾病(他患了静脉瘤),绘画还在向他索要更新的风格,作为他维持身份的代价,这些对一个67岁的老人是太沉重了。时间倒退三十年,他还可以扛得住这份负担,那时他不光年富力强,亦有妻子朋友伴随左右,现在他完全孤身一人,除去画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可绘画已经让他厌倦和憎恶了,他却不得不每天面对它,这真是太委屈自己,太为难自己了。
1970年2月25日早晨罗斯科在自己的画室中割腕自杀。【1】
读者或许要说,这不过是个例外,不能以偏概全。好的,我们不妨再来看看抽象表现主义另一位“大师”波洛克遭遇了什么:波洛克(Jackson Pollock 1912-1956)著名的“滴画”,或叫“行动绘画”是从1947年开始的,他的“滴画”被视为他对西方现代绘画的卓越贡献。当时纽约的著名评论家格林伯格特别看好他,不遗余力地宣传推动,让他广为人知。1949年8月《生活》杂志登了他的照片,作品和评论文章,告诉美国人,波洛克会是美国当今最了不起的画家。
成功给波洛克带来了一段好光景,他停止了酗酒。一直以来他因长久生活在贫困而无人赏识的境地中,酗酒是他的逃脱之道。而他居然从1948年秋到1950年秋,整两年戒了酒,全心全意地画画。只可惜这个平静的日子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烦恼又找上了他,他再次酗酒,而且越来越无法自拔。
他的烦恼起于:在持续不断地画了两三年的滴画之后,他开始感到画不下去了。因为他那种在画面上甩滴颜色的画,不需要多少技巧,只需要精力和爆发力。说来,波洛克作为画家对于技术是最无能的,任何只要涉及技术的部份,他一定失败。在艺术学校做学生时,他身边的人个个看得出,他是个掌握不了技术的人。天才通常是在某一门技术上超群出众,而波洛克的天才却是:拼命设法逃离艺术上对于技巧的要求。虽说他选择了画家当职业,可是他却需要逃离他这门职业的手艺要求。他的成就显然是从这逃离中产生的,他逃离的过程产生了一种“技法”,就是不管一切规矩法则,随了自己的性情在画面上涂抹。在生活中他天生就是个不管不顾的人,有时候非常没有礼貌,非常粗鲁,唯其如此,他才做到在绘画上也非常“没有礼貌,非常粗鲁”。他做什么事都是非常激烈的,激烈到带暴力倾向,于是竟成全他一下子达到了摆脱一切艺术上的“礼教”的水平。没有他那样的个性,就到不了那个强度,他的挣扎摆脱让他脱颖而出。所好的是,他所具备的东西正是时代所需要的:1、美国需要摆脱欧洲,找到自己;2、西方的抽象画开始成为新的经典乃至教条,需要有人来打破。因此他被时代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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