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德民
中国抽象艺术最近几年有点时来运转。
前几年,抽象艺术只在上海喘息,因为地处政治边缘的上海无法成为中国文化中心,爱在中心“闹革命”的当代艺术家不来,都往首都聚。而抽象艺术是这个时代的边缘艺术,在上海特别合适,因此上海被称为中国抽象艺术之都,聚集着一群忠诚的抽象画家,满足于艺术氛围的自给自足,自得其乐地做着这个纯粹艺术。
2006年开始,京城的锦都艺术中心开始了抽象艺术的征程,并以第三空间为旗帜,和上海遥相呼应,大举进攻抽象艺术,展现后来居上之势。中国抽象艺术形成南北两大重镇鼎立割据。但自前年资深理论家高名潞先生在京城点燃抽象艺术篝火,并以“意派”来命名他发起的中国“极多主义”后,南北两地抽象艺术格局发生了变化,处于京城特有的文化地位,振臂一呼,“潜伏”多年的北派抽象艺术画家尽数浮出水面,才发现队伍不可小看。尽管后来“意派理论”将自己的地盘扩大到整个中国当代艺术,但是基础还是从中国抽象艺术起的家。
最近,又来了个老外奥利瓦,用“伟大的天上的抽象”21世纪的中国艺术”命名,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画展,声势很大、很牛。“伟大的”、“天上的”,用词非常大方,还指明了21世纪中国艺术的方向,真让人扬眉吐气。这两顶高帽子给戴得,挺高的。都成了伟大的天上的抽象了,不说是世界第一,也该是赶上世界了,而且这话还不是自己说的,是老外说的,不是一般的老外,而且是对中国当代艺术走向世界有功的老外。 他作为1993 威尼斯双年展总策展人。在世界上第一次大规模推出中国当代实验艺术,要不是奥利瓦,可能就亏了中国当代艺术了。
按理说,对一直饱受市场冷落的中国抽象艺术来说,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件,是在风雨飘摇中很多年的中国抽象艺术的幸事。让这么一个重量级的策展人给中国抽象艺术打气、抬轿子,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情呀。何况,自他开始的中国当代抽象艺术在世界上的好运,似乎意味着要开始降落在中国抽象艺术的头顶上了。我相信所有这些年从事抽象艺术创作的画家都为在心里暗暗高兴,难得呀,中国抽象艺术终于要出头了!这一直是中国抽象艺术的梦想,栗宪庭和高名潞都曾经做过这样的梦,现在老外奥利瓦来帮中国圆梦了。
看过奥利瓦名单,大多数画家我都认识并且熟悉他们的画,应该说其中不乏坚持抽象艺术多年的艺术家,也有将中国抽象艺术从图式、审美、技巧往前推进的出色画家。只是这份名单看出奥利瓦的“偏心”,他对中国抽象艺术家的分布状况的陌生。上海这个抽象艺术的半壁江山,他只选了两位,而且这两位近几年的创作重心都不在抽象画上。对于一份15人的名单,上海抽象画家的入选比例说明了奥利瓦的疏忽。当然,我们不能够对一个偶而光顾中国抽象艺术领域的老外抱有太大的期待,因为他没有责任来公平公正公开地选拔中国抽象艺术的代表画家,这也不是他的工作,他只是心血来潮,根据他自己的爱好和价值判断,将这些画家积聚在一起,举办一次画展。为中国抽象艺术也算作出了贡献。如果不是因为他身份特殊,这和普通的一个画廊展览没有什么两样,每个画廊够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来选择自己合作愉快的画家。
但是,因为奥利瓦的特殊身份,因为他曾经有过的帮助中国当代艺术走向世界的业绩,使得整个中国抽象艺术对他的行动抱以期待和幻想,希望用他之手来拯救处于边缘的中国抽象艺术,重新燃起当年的“威尼斯”旋风!
一方面,中国抽象艺术非常需要各方来认识和支持,一方面,中国抽象艺术也需要在自身修身养性的同时,真正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找到和国际抽象艺术接轨,并且真正独立于世界抽象艺术之林,有自己的独立的视觉图式和识别体系,有独立的民族风格和中国形式。否则,跟在西方抽象艺术的阴影下,成为它们的“混血”或“拿来”,多少让人有点胸闷。如果只是西方抽象艺术的翻版或者移植,再漂亮的帽子和礼服穿上身,也摆脱不了假洋鬼子的紧箍咒。中国当代抽象艺术30年,究竟有几年走的是完全自己的道路,还是只是沿着西方架上抽象艺术一百年的惯性,走在他们的后头,一不小心,成为了“伟大的”和“天上的”抽象,这是名副其实的赞美吗?是名至所归还是逢场作戏?或者只是一种客气,是另一种形式的滥竽充数?
什么是真正的抽象艺术?什么是好的抽象艺术?什么是模仿的抽象艺术?什么是原创的有价值的抽象艺术?什么是中国式的抽象艺术?中国抽象艺术的使命是艰巨的。作为一个独立国家和民族的抽象艺术,作为一个有着5000抽象文化的文明古国、大国,今天的抽象艺术家应该有自己的担当和雄心,应该有自己的独立的价值判断和艺术思维。
30年前,我们或许刚刚从"矿难"中拯救出来,眼睛还不适应室外的强光,还无法独立进行价值判断和选择。但是,30年后,整整三代艺术家的思索和实践,应该具有这样的理想和实践基础了。不能够再依赖一个对中国艺术国情只是蜻蜓点水的西方策展人来振兴中国的抽象艺术,中国抽象艺术是中国抽象文化的一部分,要改变这个现状,必须要改变中国文化的格局,要建立中国抽象文化的体系和理论研究,要探讨中国抽象艺术独立的艺术道路。和世界的呼应应该是平等的,甚至是超越的,而不是仅仅是模仿和混血的。什么是抽象艺术的价值标准?原创和模仿的临界点在哪里?中国抽象艺术能够找到完全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吗?以上这些问题在中国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学术解决。
当然在全世界也没有现成的抽象艺术理论是针对这个问题的,全世界的抽象艺术只有实践而没有理论,有些理论家尽管写了抽象艺术的文章,但是只是评论、言论、观点,而非理论。理论是有体系的,是对艺术的前世今生的系统把握,而抽象艺术从来没有过。从康定斯基、蒙德里安、马列维奇到波洛克、德库宁、格林泊格,他们都有过关于抽象艺术的评论、言论,康定斯基的关于抽象艺术点线面的专著,只是在技术上说了很小的部分,在体统理论上,音乐论也只是一种学术观点,并没有构成学术体系。在他们那里都没有解决抽象艺术的价值标准问题,也就是“好坏”问题,他们都避谈这个问题,抽象艺术的“好与坏”是个世纪悬案,谁也不想趟这个混水,因为谁都无法证明和论证清楚这个模糊问题。
抽象艺术的价值标准问题是抽象艺术的致命软肋,只要一说及这个问题,抽象艺术家们个个都严阵以待,生怕回答这个问题会侵犯自己的利益。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各自为标准,用自己的理解和眼光来评介抽象艺术,从来没有一个权威的相对统一的学术标准。而不说清楚这个问题,几乎所有的审美者、爱好者、收藏者都向抽象艺术关上大门,对这个非常容易就可以滥竽充数的抽象艺术敬而远之。
康定斯基理论里的抽象艺术是具有音乐性质的艺术,其实是最接近抽象艺术本质的解释。音乐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在于音乐的不可确定性,抽象性,抽象艺术正是在“抽象性”上和音乐接轨,成为一切艺术的最高艺术境界。这就是世界形式主义理论的本质。尽管格林伯格是抽象艺术的坚定的拥戴者,并且将抽象艺术推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基本上“伟大的”和“天上的”地位,但是,他们对抽象艺术的真谛的理解还是很玄乎的,在强调形式的同时,也非常注重和在乎抽象艺术的思想性、精神性。这个精神并非是天上的精神,而是人的世俗精神,更多地表现为社会观念精神。用一种抽象的视觉形式来表现一种具体的社会价值观念,这本身是两种不同血缘动植物的嫁接,是不能够成活的。即使活了,也因为基因问题而导致残缺。
凡是想赋予抽象艺术以思想和观念的人,通过抽象艺术形式来表达一种社会生命理念,对抽象艺术是充满了社会化的投机,因为任何成为思想的思维都是功利性的思维,理性思维是功利的,功利的就不是抽象,而是具象的、再现的。只有拒绝一切社会化思想和观念的纯抽象,才是真正的抽象。那些认为纯抽象只是装饰画的论点,也是对抽象艺术一知半解的论点。抽象是一种非理性非具象的纯粹形式,抽象艺术不需要任何理性思想和观念,或者抽象艺术不需要社会思想,抽象艺术的形式中包含的思想是宇宙思想,宇宙思想就是“无”的思想,就是无所不包的思想,而不是一个具有功利追求的社会或生命思想。有所谓观念的抽象画,只是抽象画的变种,而不是纯正的抽象艺术。纯粹的抽象艺术是拒绝观念的。
以往一切认为抽象艺术应该具有人类社会思想和观念的理论家、艺术家,都不约而同地违背了抽象艺术的本质和初衷。让形式自己说话,而不是让形式说出形式之外的话,这是抵达抽象艺术的关键。还有一个重要的观点,抽象艺术贵在原创,这个原创包括图式、材料和技法的原创,自然也包括观念的原创。事实上,30年来,几乎所有的当代艺术抽象艺术都没有能够的原创观念上超过其他人文领域:哲学、美学、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等,只是在炒这些领域的冷饭。但是在形式上却是可能的,这种形式如果不解释,不去装进所谓的观念的话,倒是符合原创艺术标准的。生命价值观念可能已经存在几万年,社会价值观念也已经有几千年,当代生命和社会观念也已经有几百年,所以,用原创观念来包装自己的艺术,大多属于谎言,是为自己壮胆的虚假行为。尤其是抽象艺术,本质就是无观念的宇宙形式,你硬要装上一个观念,那也只是将抽象艺术从天上拽到人间的下嫁行为。是一个抢着要嫁妆的功利行为,伟大的、天上的抽象艺术是最不应该具有社会化功利要求的,否则就有欺世盗名之嫌。
感谢奥利瓦先生用“伟大的”与“天上的”赞美之词来形容中国抽象艺术,这是一个至高无上的荣誉,人都喜欢听好话,即使这个好话是应酬,听了也是开心的。况且他并无恶意,他的包装不知道有无市场目的,即使有市场目的,也是正常的行为。只是他的赞美是一厢情愿态度,只是他的审美评介,是主观的。并不是客观的标准。抽象艺术的价值标准不能够光凭主观审美和判断。这就会发生前几年在英国发生的笑剧,一个著名的评论家赞美即将在一个画廊展出的抽象画的画时,用了一个极端的评介,称这些画具有伟大画家提香的气质和风格,结果这些画是一个两岁小孩的涂鸦,造成天大的笑话。奥利瓦的伟大的天上的赞美,也是中国抽象艺术前所未有的赞誉,我们在受宠若惊之余,一定要保持足够的警惕,只当是街头的广告饮品,喝过就算,不抱什么后期的幻想。
奥利瓦曾经对中国当代艺术走向世界有过贡献,客观上他所推荐的当代艺术家大多都成为名家,这也造成了他今天所推荐的中国式抽象艺术客观上有了“好”的倾向,他的标准成为“好”的标准,从而可能产生误导。他的选择究竟有多少艺术和学术含量,是否代表了中国当今抽象艺术的成就,是否代表了中国抽象艺术的方向,这是值得商榷的。我们没有看到他的完整的抽象艺术理论,只看到他的赞美,尽管这些赞美可能是真心的,也可能是谎言,但是很多人会把这些赞美当作补药来吃。而事实上,中国当下的抽象艺术确实需要补药,尽管可能是假的,还是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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