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情境中,艺术批评的人文意识越来越薄弱了。其实,无论从西方传统还是中国传统看,艺术合理性或者合法性的身份必须建立在人文之上。中国从11世纪北宋时期艺术批评就开始把“术画”和“艺画”区分开来,我们说“宋人尚意”,是由于苏东坡、黄庭坚、米芾等文人的自觉,他们的批评话语强调援艺入道,确立了士人的精神主体,转“杂艺传统”为“道艺传统”,赋予画家或者说画匠其人文地位,所谓“气韵”、“心画”、“心声”、“心印”,这些批评概念的确立就是文人画的价值指归。文人画其实是从北宋才开始切入人文的本体地位。很明显,技巧和艺术家的关系,已经转换为人心、人性、人格的关系。由图像转入人心视为“得道”的前提。因此从北宋到晚明的水墨艺术——无论山水、花鸟、人物、道释、仕女,都和气韵、灵性、境界等美学含义异常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突破一般艺术性的界限,向人性的圆满上升。为什么在北宋为王安石、米芾推崇的李公麟(兼以诗歌、文物考古和白描画马而著名),特别耻于说自己是画工、画匠,就因为有限的“艺术性”总归属于匠气的媚俗,作为一个再现性的表征仅仅就是在技术层面,不能承载天道的无限和个体性情的真实。
欧洲大陆经由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在18、19世纪的两百年间从考古、文物鉴赏、美学、艺术历史的学科建构,发展出人文主义的现代性,即审美现代性。19世纪德语国家出现艺术历史学者,标志着艺术的客观历史走向了主体化的历史,形成艺术历史研究的传统。在艺术批评方面,从伏尔泰以降波德莱尔、左拉这一代法国的知识分子介入现代艺术运动,使得艺术批评的人文价值地位逐渐确立并独立。艺术批评家的文人化、知识分子化实际上是一个主体化的历史过程,艺术家也是如此,比如塞尚,当时就和左拉等知识分子在一起。包括形式学派的艺术理论家的批评书写,使得印象派的合法性得到维护。再如格林伯格之于美国抽象表现主义,他把先锋精神价值定义在抵抗媚俗的美学独立性上,借此批判庸俗的大众流行趣味、工具化的纳粹国家主义和苏联现实主义,疏离那种虚幻的、三维的、再现的视觉意识形态。可以说,无论中西,艺术的本体地位都是建立在人文的、美学的独立性上。独立性不是孤立于宗教、伦理、文化、政治,不是与之绝缘,而是把这些有益的人文因素内化于审美的生命境界。
批评家不是一个传统的文人,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有了这种自明他才可能在批评专业有一个基本的人文基础,这个基础是通过阅读、思考、书写、社会考察逐步累积,在艺术史、艺术理论中提问,同时还要扩展到专业领域:政治学、语言学、哲学、文化、宗教。这些构成一个知识整体,即福柯所说的知识型。至于说在批评技术层面训练,就批评写作而言,第一个层面是文学性的,即描述的、感知的,描述与感知是重要的,描述要有专业知识,最基本的东西要严谨,否则会脱离对象,自说自话;然后才进入理性的逻辑判断层面,这第二个层面属哲学阐释学范畴。在描述这个层面必须通过感知,必须有一种诗性修养,悟性的表征是诗性的,海德格尔认为艺术作品的本质是诗性的,而他的这种哲学表述就是诗性的,这两个层面的训练都必须完成。这是为何一些画家出身的人作评论是感悟式的、印象式的,进入不了理性的抽象分析。传统画史、画论中有传记批评,知人论事,对画理、画风理解得透彻,不仅通过史料,还通过画家本人获得一手资源,像瓦萨里写作,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大多是他的朋友,性格上的特征和毛病,作品风格、基本技法都了然于胸。所谓人文,最后还是要看人。传记批评还是有一个知人论世的长处,不可以形式分析替代,以作品、文本替代人品、艺术家性情,所谓文本之外无他,会导致文本专制主义。
再看所谓当代艺术“热”,没有一个严格的中国人文历史尺度,当然就不会有精神性的尊严,一些“生效批评”只是为艺术作品反应的社会现象即兴命名,要么就是代群共名。无论是从政治经济学还是从美学的独立性,这种批判性的清理没有完成,所以才导致风格化的“雅艺术”,模仿社会情绪、戏仿流行文化的伪先锋艺术作品在市场上走红。在21世纪,艺术批评理论面临两道关口,一个是现实的环境改造,二是内在的本体建构,我们需要在本土创造出赢得国际声誉的艺术和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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