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中国网

心的迹化 写的高度——薛志耘的大写意花鸟画

文_薛永年

五年前,我随着中央文史研究馆的同事去安徽萧县考察,一个重要收获是了解了这个书画之乡,虽非通都大邑,但源远流长,名家辈出。另一个重要收获就是认识了大写意画家薛志耘。这位与我同姓的画家,年纪比我略小,也属于时下所说的“40后”一代,身材魁梧且精神饱满,热情豪爽又颇具酒量,特别是他画的大写意花鸟,精彩耐看。

薛志耘大写意花鸟画之不同寻常,地区文化的孕育是其重要条件。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许多大家都是萧县人:美术史家兼雕塑家王子云,雕塑家刘开渠,水彩画家王肇民,旅法油画家朱德群,木刻家王青芳。他们的成就集中于 20世纪引西入中的美术新品种,标志着中国美术的现代转型,而萧县也有借古开今的水墨写意画家,被齐白石称赞的萧龙士就是其中的突出代表。

春秋战国时代,萧县属于宋国,该国优秀画师即以“解衣盘礴”著称。汉代萧县的画像砖,简当生动,夸张变形,特别富于写意精神。及至明清,萧县的文人写意画突出发展,清代中叶更形成了“龙城画派”,善花鸟,尚写意,讲笔墨,重个性情感的抒发,与“扬州八怪”声气相通,远近闻名。上述近代的美术大家,无不渊源于萧县的历史文化,脱胎于家乡的艺术传统。

求学时代,薛志耘攻读于萧县师范学校,即孕育了刘开渠、朱德群、萧龙士等大家的萧县名校。其后工作于电影公司,时值“文革”时期,他通过画电影海报、画领袖像,在多年的工作实践中,熟练了西画技巧,提升了造型能力。但桑梓的深厚积淀使他早在20世纪70年代已由西画回归中国画,由写实回归写意,继承龙城传统,致力于大写意花鸟画的发展。

他先是师从本县的郑正、萧龙士。萧氏早年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今南京艺术学院),20世纪40年代师事齐白石,书画上承龙城画派、融南吴北齐于一,画风淳厚儒雅。郑氏是萧龙士之甥,颇得舅氏真传,与时俱进,自出机杼,20世纪40年代,齐白石即题画勉励。“文革”后期,薛志耘在师前人的同时,开始了师法造化与转益多师的远游,北上嵩山、太行,西登青城、峨眉,南下云贵、广西,除洞庭、鄱阳、庐山、黄山、九华外,还曾专程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拜许麟庐为师,也进京问学于李苦禅,在读书行路与问学中,薛志耘成长为大写意花鸟画坛的翘楚。

当代画坛呼唤写意的声浪甚高,写意画家也不算少,但是,不少人或者艺术观念被写实所改造,或者仍旧在古人的藩篱中游荡。然而薛志耘是个例外,他不但善于取法前贤,而且更能化古出新。远在 20年前,刘开渠即评曰:“作品破传统之囿,能容前人之长,又多标新立异之举,学画之初即以青藤、八大为风范,有较高格调与品味。”此前,许麟庐更题其画说:“画法不落窠臼,天趣洋溢,前人未之有也。”

薛志耘取得前辈如此称赞,关键在于他真正理解了写意传统的精髓,又天趣自得地发挥了创意。什么是大写意花鸟画传统的精髓?自青藤、白阳开山以来,大写意花鸟画经八大山人、“扬州八怪”和近代吴昌硕、齐白石等大家的开拓与积淀,不但“重意”而“尚写”,且形成了下述不传之秘:舍形而悦影,以草书入画,意象夸张变形,境界跨越时空,趣味雅俗共赏,笔墨变化统一,张个性、写真情,饶金石气,有大气象。

他的大写意花鸟画艺术,在传统精髓的吸取中,早期已经出手不凡,善于捕捉花情鸟趣,注入真情实感,受摄影光线的启发,朦胧虚幻,形影相生,潇洒清新。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他的功夫更加浑厚自然,老道简当,豪放而不失含蓄,拙厚又不乏灵动,生命力旺盛,精神性突出。他的艺术有许麟庐之飞动、李苦禅之自然、萧龙士之醇厚、郑正之秀雅、刘惠民之活脱,且能上追徐渭之恣肆、八大之含蓄、吴昌硕之苍古、白石老人的情趣及其暮年之出神入化。

薛志耘主张“立足传统,求新求变”。纵观他的作品,其难能可贵之处恰恰在于立足传统精髓与开拓创新的统一,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小画大容量,花鸟画不同于山水画,山水画表现宏观世界,可以画千山万水,而花鸟画表现微观世界,只能画眼前的动植物。薛志耘的大写意画,尺幅并不很大,画的也是一般的花鸟,题材上并无新异,但是气象大、胸襟大。他是以观照山水的胸襟看花鸟,甚至是以英雄的气概寄寓花鸟,不只是画对象的生命,而是画感情、写精神,寓人品、寄理想、颂雄风、歌高洁,赞天地之和谐,伸浩然之正气。

花鸟的生命来自本身,而花鸟画的精神来自作者,古人有画感受的“寓兴”,也有表达思想品格的象征。寓兴的思维与诗人相表里,象征的手法也导源于儒家的“比德”。而这一切都离不开传统文化的精神,同时又必须靠开阔的视野和鲜活的感受,正像薛志耘题画所谓“放怀楚水吴天外,得意唐诗晋字中”。也唯其如此,薛志耘的大写意花鸟画有容乃大,其内容远非花鸟而已。

二是形影兼抽象,薛志耘画大写意花鸟,非常善于做减法,认为“删繁就简,简而又简,方能出神入化耳”。古人删繁就简的办法,一个是画影子,另一个是用程式。薛志耘把二者结合起来,用程式不为所拘,画影子兼以抽象。无论画花,还是画叶,都比别人简略,简略到只显示其最基本的特点,也就是保持使人可以辨识的指示性,但因为画出了感觉,所以生动引人。

薛志耘画影子,非常注意整体印象,以“大象”表达感觉,为此而省略,而夸张变形,甚至增加了抽象。他画鱼鹰,出于感受,总是夸张喙部。他画游动的青蛙,为强调勇往直前的速度,拉长躯体与四肢,使青蛙有所变形。他画牡丹,无意于花瓣的繁复,只靠寥寥几笔,就画出了春意的浓郁。他画紫藤,极少一瓣一瓣地画花,也不按前人的程式,信笔点来,但画出了乱花迷眼的视觉印象。他画葡萄,叶子特别大,葡萄串也非常大,好像藏在大叶间的葡萄就是一大串,反而显出了丰收的饱满与酣畅。

三是笔简意自足。笔简的写意画家不少,意足的画家就不多了。真正笔简意足,除去笔墨“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地对应物象之外,还有两个非常重要的内涵。一个是千百年来积淀的笔墨规范,另一个是笔墨抒写感情个性的意涵。笔墨之中,墨随笔运,笔是核心。种种对笔法的规范,无非围绕筋骨肉、精气神的生命感以及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宇宙感。

以笔墨抒写感情个性,又需要笔墨与画家境界、格调和审美理想同构。薛志耘深明此理,他的笔墨筑基于书法,而他的书法既有帖学行草的酣畅流动,更有汉隶魏碑的古朴雄浑。他的画,每一笔都是生命,每一笔都有感情。他的藤蔓,一笔下去,状若游鱼欢快地穿行;他的点子,也像小生灵在晃动。他的笔与笔之间,不同笔迹形态的点、线、面之间,都实现了相反而相成的丰富对比,又通过对比和转换的联动形成了独特的韵律,既有变化,又富整体,从而彰显了豪放、苍腴、雄浑而随性的笔墨个性。

他近年的作品普遍老笔纷披,如歌如舞,丰腴而苍劲,狼藉而烂漫,在一气呵成的笔势运动中,可以体现出比较强烈的浓淡对比、干湿对比、方圆对比、连断对比以及焦墨与破墨的对比。焦墨老辣而苍劲,破墨渗化而生韵,他兼用多种对比而且妙在转换:由湿转干,带燥方润,将浓遂枯,似断实连,乱中有序。飞动中有迟涩,一气贯穿中有节奏,气足力大而不失韵味。

四是题跋精意匠。传统的大写意花鸟画,在历史发展中,形成了省略环境代之以空白的构图方式,为实现诗书画的结合,并且与分割空白相生发,就非常重视题跋。题跋的作用有二:一是在内容上,以题跋的文辞诗句画龙点睛,拓展画境;二是在形式上,以书法题跋作为画面空间的有机构成部分,烘托主体。当下的写意花鸟画,重视题跋的已经不多,但薛志耘是发挥了题跋之妙的。

他的题跋有成语,有诗句,有论画,或画龙点睛,或拓展画境,或发抒理趣,或雅俗共赏,这里不再赘述,只就布白与题跋关系的匠心独具略加叙述。薛志耘的画看着很随意,但非常讲求布白空间与题跋位置的结合。他的布白很善于小宾大主,横置竖破,竖列横破,对于摇曳缤纷花木形影,则以成行布列的题跋提醒、对比、贯穿、点缀或陪衬。突出题跋在画面空间中的位置,成为其画一个很突出的特点。

以往,字数不多的题跋多数在边角的位置,但薛志耘非是,他的题跋不时由边缘跃居中央。在《扶桑》的布白中,一边是已开花朵,另一边是花苞,题词则位于二者之中,映带左右,非常别致。《清音笼翠》《天地悠然》和《凌波堪画》,都以竖幅画山鹰水禽,题句则在上部中间,让人倍觉水天空阔。《青藤诗意》横幅与《墨海风雨起龙吟》的小字题跋则随意穿插粗枝大叶之间,在似乎不经意间起到了以对比手法衬托主体的作用。

反复观赏薛志耘的大写意花鸟画,不断被他的艺术所感动,总想用简略词句概括他的成就,忽然想到心的迹化和写的高度。心灵通过绘画而迹化,通过写意而达到自由状态,是大写意画家的共同追求,但薛志耘的艺术,无论心的迹化,还是写的自由,都以高度为依归。而这种高度的获得,可能离不开三大要点及其互相作用:一是传统文化修养的深厚,二是传统画法的得心应手,三是对于现实生活和宇宙自然的感悟。

对于第三点,所有画家都比较清楚,但是前两点往往有所忽视。但薛志耘深有体会地指出:“中国大写意花鸟画,即中国传统文化儒释道之延续。立足传统,求新求变,删繁就简,简而又简,方能出神入化耳。”“惟先矩度之森严,而后超神尽变,有法之极归于无法。”确实,心灵的迹化,首先要有心的高度、文化的厚度。自由的前提,是规律的把握,是法度的森严,森严就是高度,唯其森严,才能随心所欲不逾矩,才能有条件出新意于法度之中。

因其有如此深刻的认识,他的大写意花鸟画艺术,才有“儒”的和谐、“道”的逍遥、“禅”的顿悟、永恒的精神、时代的气息、生命的鲜活、品格的高致,更有画法之森严基础上的尽变与发挥,使之都凝聚在有高度的简而又简自然流淌的笔墨意象之中,成为心灵感悟之后的迹化,可谓“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记得在萧县见面的时候,薛志耘表示来北京相见,如果能够来京深入倾谈,这篇文章也许能够写得更尽如人意,可惜他过早地离开我们,就以此文作为对他的纪念吧。

2015年11月

心的迹化 写的高度——薛志耘的大写意花鸟画

五年前,我随着中央文史研究馆的同事去安徽萧县考察,一个重要收获是了解了这个书画之乡,虽非通都大邑,但源远流长,名家辈出。

来源: 艺术中国 | 时间: 2024-04-25
注:凡注明 “艺术中国” 字样的视频、图片或文字内容均属于本网站专稿,如需转载图片请保留 “艺术中国” 水印,
转载文字内容请注明来源艺术中国,否则本网站将依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维护网络知识产权。
下一页邓锋:无我之我——薛志耘的大写意花鸟画 上一页志大意 耘天趣——薛志耘的中国画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