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书摘:陇中画棺材:为了生命最后的体面

艺术中国 | 时间:2018-08-06 14:13:37 | 文章来源:艺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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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以冷静而暗含深情的笔调讲述了画棺艺人阎小平的故事。陇中地区流行在棺材上作画,“把死亡打扮的美丽一些”。和很多高端艺术家一样,阎小平也有着对艺术的热爱,也有自己的原则,但悲哀的是,他的作品注定在完成之时就要被埋葬,最后腐朽。一个棺画一人到底要经历什么样的喜悦和心酸,此篇读来让人感喟万分。)

棺材高过头顶,威武的虎头、五颜六色的廊檐基座、惟妙惟肖的二十四孝图、灵动清隽的山水云石……从家到墓地,十里。棺材缓缓地经过。这是最后的告别。

阎小平看着自己亲手绘制的棺材被埋入地下,从内心独自感叹:我一辈子只在做被埋葬的艺术。

种地、画棺材、掩埋去世的老人,阎小平的生活和经历极富张力。


腊月,画棺材的季节

寒冬,陇中黄土高原小山村。

不大不小的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天,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山村里所有的黄泥小屋都被大雪覆盖了。宋再生家的房屋也不例外。宋再生的父亲正在打扫院中的落雪,他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扫雪了,但院子依然是银白一片。

向阳的北房里,宋再生的儿子和二姑正在围着火炉嬉戏打闹。宋再生的母亲斜倚在土炕上被褥围成的圆圈里,她表情木讷、目光呆滞,满头花白的头发蓬乱零散,她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病魔的疼痛驱走了她内心对天伦之乐的感受。她被诊断为肺癌已有半年多时间,两月前未入冬时,她还可以下地行走,现在她已无法自行走出房间。

坐东朝西的正房里,占据房间总面积三分之二的地上,一口巨大的棺材被高高架起于板凳之上,几乎占据了所有空间。画匠阎小平蹲坐于棺材下方,正专心向棺材侧翼涂抹红色的油彩,主人宋再生在一旁用心伺候着。占据房间三分之一面积的土炕上,宋再生的两位邻居正在“打砂锅”喝酒。土炕边沿的煤炉上,煮着红艳如猪血的罐罐茶。

阎小平话不多,手里忙活,嘴更忙活。他不停地干活,不停地吸烟。他的画笔一笔接一笔耕耘在棺材上,他的嘴唇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他的烟瘾极大,将一根烟点燃,不用手再做辅助,一口一口吸光。

正屋的墙壁被烟熏得漆黑。窗户本来不足一个平方,主人为了御寒已用严实的废布料封死。任由四十五瓦的白炽灯如何发力,也难改屋内光线昏暗的氛围。画匠说话少,和别人的对话总是有一搭没一搭,他显然在思考什么。倒是土炕上喝酒的两位邻居,肆无忌惮、其乐融融。他俩为了谁多喝谁少喝时而争论得面红耳赤,时而快意得欢声笑语,搅动着屋内沉闷的空气。

眼看着母亲去日无多,宋再生要加紧筹办后事的进度。棺材做好已有两个多月了,但画棺材一般都要等到腊月里。据说这样吉利,对死人对活人都好。腊月初八刚过没多久,宋再生就向画匠阎小平发出了邀请,阎小平安排好时间,今天第一天开工。

眼看着病母的痛苦在一天天加重,宋再生的恐惧和担忧逐渐转变成了忍耐的毅力。

“将棺材画好,心里就不慌了,不管母亲哪一天离去,入殓的事就不用担心了。”

……阎小平话不多,这一则与他相对严肃的本性有关;二来是他在有意彰显匠人的风度。作为走艺的人,他得把握与主人同悲喜的情绪。他深知,每一个请他的家庭,都处于亲人即将离世的悲苦情境中,他不能无关痛痒、轻浮恣肆。但这样的时候,太过严肃似乎也不好。毕竟生病的人还没有死,活着的人所进行的一切都要有活着的乐观体量。

……阎小平反感喝醉的人,更反感佯装酒醉惹事的人。见多了酒后失德的案例,阎小平给自己定下规矩:从来不喝醉。他对待喝酒的保守姿态,预示着他对未知的事物不愿过多去尝试。

席散了,大家各自回家,阎小平还盘算着明天的事。

穷,还是要讲究

阎小平和宋再生是同村人,在宋再生所在的这个住着百来户人家的陇中小山村,会画棺材的匠人只有阎小平一个。尽管邻近的外村外乡也有画棺材的匠人,但宋再生觉得自己村里人用着自在,就请了阎小平。

国家曾倡导火葬。但陇中山区人少地多,土地不值钱,火葬从未推行。改革开放前,人们生活困难,死人的棺材鲜有作画的。改革开放后,各类传统文化复兴,丧葬习俗借势抬头,绘画棺材的民俗文化也日渐隆兴。

阎小平所在的县地理贫瘠,但崇尚文化的精神在乡户人家中传播深广。……

挂中堂、爱书画,这是装点门面,日常生活里能看得着的表现。而像画棺材这种为死人准备的埋葬品上面大动干戈的“艺术”追求,即使在全国也并不多见。

中国广大地域繁多的考古成果中,帝王将相、达官显贵的墓室、棺椁,往往有精致的美术绘画。而现今中国很多地域的人们都是不大讲究为棺材绘画的。制作缺乏造型,或红漆、或黑漆,清一色处理。

有民俗研究者认为,棺材绘画主要取决于家庭经济情况,经济情况好的会绘画棺材,情况不好的一般不画。但陇中地区与全国各地比,绝对是最贫穷的地方,恰恰是这最贫穷的地方,家家户户不分贫富,都要在老人的棺椁上花费心机。

阎小平所在的县,是丧葬讲究最繁多的地方。一个人的死亡,从棺材的制作绘画,到亡人的寿衣穿戴,再到入殓的礼法仪式,都有一整套古制。这些古制被乡间艺人,乡间礼仪执事牢靠地传承着。

陇中人在棺材的制作上,极其讲究。从下到上,底座、廊檐、盖板,错落有致;从前到后,由宽变窄,线条分明。有了如此制作精良的棺材基础,便有了上面绘画铺陈的挥洒空间。

做一副好棺材,画得漂漂亮亮,对于即将逝去的老人而言,是一种“被重视”的尊严。对于子女而言,这更是彰显“孝道”。即便有的人对父母在世时不大孝敬,但父母死去时的棺材必须要制作精美、绘画精彩。死人的穿戴铺陈水准、入殓仪式的操办程度,都是评价“孝心”的量化分值。习俗演化渐成规矩,一整套规矩讲究下来,埋一个死人能将活人累个半死。规矩日循月往,还逐渐生出了攀比之风。老人活着时是否孝敬不怕人评说,但死后的排场要不讲,总觉得没面子。表面工作,厚葬薄养,陋习渐成。

有人将陇中的这一民俗文化特点概括为“穷讲究”。意为一个地方的人经济不发达,但是讲究却很多。按照常理,人越是贫穷,应该越是不讲究。但是在陇中,这个常理没有理,也没人理。

“画棺材的确是个穷讲究。画得再好,人死了啥也不知道。但是这穷讲究也是生命的意义所在,是生者给予逝者最后的体面。如果人活在世上一辈子,连一点讲究都没有,来到这世上又有啥意义?”

……

心细一点,慢慢上路

阎小平小时候喜欢画画,但没有机会接受美术教育。他的美术修养全是自学得来的。铅笔画、水墨画,是早年练习的主要途径。水彩价格昂贵,他的习作一直处在黑白世界。陇中缺水,他的所有画作里几乎都有想象的山水、廊桥、飞瀑。

1980年代初,正值学生时代的阎小平赶上了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土地包产到户,家中缺少劳力,父亲拿掉了他手中的画笔,给了他粗硬的铁锹把。

种田,打工,娶妻,生子,生活让他将铁锹把越握越紧。

后来打工,他有了自己能操控的收入。他买来了水彩、颜料,给自己的图画增添了色彩。

画画成了繁重劳动之余的调剂。心情来了,涂几笔;劳累了,或许大半年都不动笔。

阎小平的父亲喜好木工,爱做家具。阎小平便将画技用于画玻璃。衣柜、窗户,凡是有玻璃的地方,都成了阎小平展示艺术成就的窗口。村里人都是农民,识字的不多,会欣赏美术的更少。他的画风总是充满诗意,农民欣赏不来,只说“你画得不像咱们这地方”。

村里人不欣赏画作,黄土地更不需要赞美。阎小平的美术天赋成了多余。天下的财富都是劳动创造的。但在陇中之地,把人挣死,也挖不出黄金。在旱海里种庄稼是一次次的赌博。老天爷睁眼,给你洒几滴水,或许你就赢了,就能吃饱肚皮。要是老天爷心情不好,一年不下雨,翻一年的黄土,照旧没粮食。

1990年代打工挣钱不多,一天也就一块几。但这远比陇中挖黄土种地强。村里有人彻底不回来,常年打工,继而实现了举家进城。阎小平不行,阎小平恋家,家里有奶奶,家里有父母,后来还有了儿女。他只能亦城亦乡、半工半农过活。

兴趣之所以称作兴趣,就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依然不被荒废的事。阎小平在生活重压之下,对画画渐渐失去了冲动。

妹夫的出现,激活了他的兴趣。

妹夫有位远房堂哥,在距离阎小平村庄很远的地方是赫赫有名的大画匠。他的手艺可以拿下整座庙宇雕梁画栋、塑像描神的彩绘任务。

受妹夫引荐,阎小平背了两瓶酒、一条烟,和妹夫一道,郑重向妹夫的堂哥拜师学艺。

画庙宇庞大精细,阎小平和妹夫都觉得难度太大;画棺材简洁明了,他俩很快就掌握了要领。妹夫仗着自己是堂弟,软磨硬泡,很快就把师傅画棺材所用的蓝本拓印了一套,再分头复制了一份,和阎小平各自保存。

他俩跟着师傅画完一座庙宇,五口棺材,就基本出师上路了。

“师父说画庙宇的大活你们学不来,画棺材完全可以了,以后勤学苦练、心细一点,慢慢去上路。”

起初,两个人总是一起走艺,挣了钱各分一半。但死亡毕竟是一个小概率,仅靠画棺材是不能养家糊口的。两个人便各奔东西,各谋出路了。

不吹嘘,是浮华社会的品格。

不冒险,是开疆拓土的缺陷。

妹夫是70后,他更乐于迎接中国风起云涌的城市化,他依靠绘画棺材学到的基础,迈向了更远的远方。

阎小平是60后,他更倾向于固守村庄。田地是他无法舍弃的一切。不管怎样的机遇来临,他都要将村中的土地拉出来比对。

“不管什么时候,土地是庄农人最要紧的。都跑来跑去打工,中国人那么多,吃饭怎么办?”

阎小平把土地看得重,把村庄的生老病死看得也重。背着师傅传来的“蓝本”,阎小平逐渐成了村庄远近闻名的棺材画匠。

阎小平从来不宣扬自己,从来不推销自己。他画棺材完全是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模样,有人请有人叫,就去。没人理,心不慌,人也不急。

棺材画里的生死秩序

画匠阎小平形成了自己几乎精准固定的画风。但在每一口棺材的画法上,有一套师傅传授的关键原则需要牢牢把持和区分:主人生前的功业、家世、子孙是否孝道、家庭是否和睦,这些是决定棺材画法简繁的直接因素。画棺材本身是为了传承孝文化,弘扬道德持家理念,以及对逝者表达美好祈愿。但这些愿望反映成可视的介质后,必须要有尊卑次序的中国本色。

超过60岁去世的人,所用棺材是寿材,画法必然要讲究一些;30岁以下少亡之人,就简单处理。60岁之后过世的先人,棺材上绘制《二十四孝》《山水风景》;60岁之前去世的人,一般绘画《男福女寿》;30岁之前非正常死亡的人,一般只着色不绘画。

陇中棺材最次的处理方法叫满堂红。用河湾里的红土和水成泥,涂抹于棺木即可。这类棺材的主人要么没有子女、没人理,比如少亡者;要么是上有老下有小因灾因祸导致的中年死亡者。现在的人嫌制作红泥麻烦,一般用红漆代而刷之。在中国很多地区,棺材都是只刷不画,要么黑色要么红色。而陇中,棺材只刷不画是最下的做法。

一般的画法,棺材头部画兽面(一般为虎头),虎头两侧立柱书写对联。虎头下方画灵位,书写生卒年月、生辰八字。灵位两侧画金童玉女。棺材尾部画西瓜、石榴等百子图,寓意老人去世后,家族兴旺、儿孙满堂。棺材两侧画《二十四孝》《山水风景》,意向人的生活起居。这种一般画法多用于儿孙满堂的寿星老人。

较好一点的画法,是在一般画法的基础上,棺材头部虎头下方灵牌牌位两侧画螭龙螭虎,一种像龙又像虎的意向性动物。

特别好的画法,棺材头部的虎头不是绘制的,而是泥胎雕塑出来的,更具立体感。虎头下面灵位两侧还要画龙和虎。阎小平说他从未见过这种画法,只听师傅讲过,自己更从未画过。龙和虎必须要给达官显贵的人才能画。

画法上的区别,主要在棺材的头部体现。而棺材的顶盖和底座部分,基本都是一致的画法。顶盖一般都画北斗七星,象征天;底座基部画山水石,代表大地。色彩搭配上,大户人家的自然调色复杂、光鲜亮丽。而一般人家的就色彩单调、色泽暗淡一些。这和原材料的档次也有直接关系。

有的农民家庭全家没有一个读书人,但提出给自己父母的棺材用最讲究的画法绘制,这时,阎小平通常都要婉言相劝:“这样不行,老人受不住,对子女也不好。”

顾客就是上帝。这是最大的商业道德。阎小平秉持师传规矩,敢于拒斥商业规则守卫传统价值:“家中没有读书人,没有干公事的人,就是普通人。普通人家不能僭越传统原则。这不是画匠多挣多少钱,少挣多少钱就能轻易去左右的,这是画匠行当传下来的。棺材的绘画必须符合逝者及其家庭的现实生活。”

制作棺材的木匠似乎不大关心所制作的棺材是否与主人身份、家世相匹配,他们更遵循商业原则,雇主要求怎么制作就怎么制作。只要雇主能买来足够多的木料,木匠总会尽其所能地做出“棺椁相套、底下加底、盖上加盖”的豪华棺材。画匠的挑剔则显得有点多余、有点爱管闲事、有点不近人情。

……

陇中百姓在葬礼上,最关注棺材画得好不好、纸火买得多不多、子女哭得难过不难过。围绕大家的关注点,丧礼的攀比之风越来越严重。画棺材就是明证。

人终究有一死。

……80多岁的人死亡,被称作喜丧。为80多岁的人画棺材就是典型的画活寿。

“画活寿就是好。要是遇到紧急情况,就把人整死了。”……从艺20多年,阎小平画了近一百口棺材。这样的事隔几年总会碰到一两次。跳窖、上吊、出事故,非正常离去的人,画棺材都是围着尸体干。有时候,夏天出现意外事故,死人往往一两天就已变臭了。

“围着恶臭画棺材,真的辛酸、难心。来请你的人,都是乡里乡亲,不能因为有难度就拒绝。不论多么艰难困苦,答应了主人的请求,就得尽职满足需求。这种走艺不是为了挣钱,而是践行诺言。”

一次次“接近”死亡,让阎小平比常人更加深刻地体悟到了生命无常,生命可贵。

“人活一辈子假得很,说走就走了。美好的人生,就是活着少操心,该吃吃、该喝喝。”

年轻人都进城了,阎小平的儿子也不例外。画棺材的手艺后继无人,阎小平说自己一直觉得很惋惜。

“没人学只能失传,我死了老毛笔往火炉里一塞,一烧了事。”

阎小平说这话时,摊着双手,情绪激动。


《陇中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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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生民在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