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主题也可以被表现得很有力量。好的电影同样可以用平淡的故事、纯净的情感、单纯的人物和浅白的道理以产生震人心魄的力量。那么《百鸟朝凤》为何没有做到呢?
主题:一曲吹响乡村寂落的挽歌
在当下,吴天明导演的遗作《百鸟朝凤》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关于中国电影产业的文化现象,有太多的问题和焦虑集中于其身,关于中国电影产业化改革的问题、艺术电影在产业格局中的出路问题、院线排片与生存问题、第四代乃至第五代导演在当代的境遇问题、吴天明导演对中国电影的贡献问题等等。本文无法全面讨论,只集中于电影本身,不论其余,并且我也认为恰恰是太多附加性的东西影响了我们对这部影片的判断。总体说来,我认为《百鸟朝凤》是一部从剧作到影像全面平庸的作品,影片体现出一种相当执着的“简单”,这种简单体现在主题、故事、人物和镜头语言的方方面面,实在乏善可陈。吴天明在这部作品中,无论对传统文化、当代现实还是电影艺术,都没有贡献出独特的思考。但这个判断仅仅针对这一作品,并不意味着本人否定吴天明导演对中国当代电影发展所作出的贡献,也不意味着否认方励先生对支持中国地下电影、文艺电影所作出的贡献,相反我对他们怀有最大的敬意。
在主题上,《百鸟朝凤》明显属于悲悼乡村传统文化与伦理价值的那一类作品。它通过讲述以焦三爷、游天鸣为代表的唢呐艺人的故事表达一种对传统艺术与文化在当代衰落命运的惋惜。不消说,影片在主题上分外简单,以传统/现代、中/西的二元对立,来奏响一曲乡村的挽歌。这里黑白分明,没有丝毫的复杂度与混杂性。
首先必须指出,这其实是当代一种流行的文化态度,即对传统、乡村与自然等前现代价值的乡愁与乌托邦想象。影片表面上是在讲民间唢呐技艺遭遇到的现代冲击,但更根本上,当然是用唢呐来连带整个传统的乡村伦理体系,从师徒关系、夫妻关系到婚丧礼仪、典章制度,唢呐的衰落是整个传统文化衰落的象征。影片在主题上没有跳出从“五四” 以来表现这一主题的双重窠臼,即要么将乡村表演为美好伊甸园,视其为对堕落的现代都市文明的拯救;要么将其理解为僵化压抑的封建铁屋子,是启蒙主义演练的对象。无论哪种态度,根本上都是一种二元对立的他者想象,而本片无疑采用了前者,表达一种鲜明而简单的现代性批判。但当这种批判没有建立在一种理性的、复杂的与有难度的思考之上,就只能发挥与流行的怀旧文化同等的肤浅的慰藉功能。在全球化现代化的当代现实中,这种乡愁可以满足人们的怀旧心理,民间、民俗、民艺与民仪等成为商品市场上的新宠儿,“怀旧”已是一种流行文化。我不怀疑导演对民间传统文化的真诚,但因影片没有给出哪怕稍微深入一点的思考,其实质效果就只能等同于流行怀旧。
这样鲜明、毫不犹疑的主题,带来的就是扁平化的人物,这里没有人心中有任何矛盾纠结,固守乡间唢呐的焦三爷无法理解都市和洋乐是可以解释的,而年轻一代的天鸣、蓝玉与秀芝,也只把以都市和洋乐为代表的现代性看作是瓦解、破败美好乡村的否定性力量,进城打工只不过是不得已的赚钱手段,完全没有产生对城市文明的认同(一位师兄在工地上被切掉一只手指而不再能吹唢呐这一情节是典型的象征)。婚丧仪式上,人们不再尊敬唢呐匠,师兄们为了进城打工而无法再组班演奏,这些在焦三爷和游天鸣那里引发的只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的慨叹,而没有对现代文明不可遏制、古物衰落无法挽回的带有悲壮色彩的认识。当两人去阻止二师兄进城打工的时候,如果游天鸣能拦住焦三爷暴力
的手,那么就是他心中看到了屋内穷病的老人,看到了现代性可带来富足与文明,看到了美好的传统文化之破灭不可避免,历史的进步与美的丧失二者同时发生,这种复杂的认识与理解更有意义。可惜影片没有这样表现。一切就太简单,只有孱弱的乡愁与激烈的道德批判。
剧本:人物叙事的逻辑断裂
但实际上,简单的主题也可以被表现得很有力量。好的电影同样可以用平淡的故事、纯净的情感、单纯的人物和浅白的道理以产生震人心魄的力量。那么《百鸟朝凤》为何没有做到呢?
影片以游天鸣掌领唢呐班为分界,分成前后两半部分,前半部分明显优于后半段,这是不少评论者都感受到的。前半段主要讲述天鸣和蓝玉两个孩子拜焦三爷学艺,人物鲜活,许多小细节充满趣味,孩子的单纯可爱,师父的严格与慈爱,被比较细腻地展现出来。同时,两个孩子之间谁会获得真传,有小竞争和小悬念,他们在师父心中的地位有前后的变化,这些都增强了影片的趣味性和戏剧性。这个前半段在影像上有较多的自然乡村风光,与纯真故事相配,有点意境和趣味。如果延续这一风格,在人物关系和情感上下功夫,兄弟情、师徒情,影片大概会不失为一部清新动人又引人思考的片子。不少类似的片子是成功的,如《城南旧事》《冬冬的假期》与《如父如子》等,要的是纯真和趣味。这样的电影如果要做到更好,仅仅停留于纯真和趣味还是不够,表面平淡,但深层的韵味要厚,前台是纯真,掩藏着的内里也许是残酷。如果《百鸟朝凤》在后半段能将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内化在人物关系的逻辑上,也许还会是部不错的片子。
影片到了后半段,放弃了清新与趣味,追求冲突,然而这种冲突只停留在抽象概念的层面上。急切的主题表达超越了故事的讲述和人物的塑造,所有的情节与冲突几乎都是概念化的与抽象化的。几场核心的戏,如游天鸣给同学婚礼吹唢呐不受尊重,西洋乐队与唢呐匠打架,焦三爷阻拦唢呐匠进城打工,焦三爷咳血吹唢呐等,都是主人公在与一个抽象的都市现代价值做斗争,冲突没有落实到人物的性格冲突与人物间的关系转折之上,而只是观念上的冲突。最奇怪是蓝玉这个人物,在后半段就那么消失了,即使出现,也完全不承担叙事功能,他带着秀芝进城,但情感上依然站在唢呐匠一边。我在想,如果蓝玉在被师父放弃后,转而投身学习西洋乐器,在后来与游天鸣对垒,就会形成两种艺术的较量,而非如现有剧情里由于没有主要人物支撑而使得西洋乐在某种程度上被矮化。同时,也会使得概念上的冲突具体化为人物之间的对照关系。
《 百鸟朝凤》有着急切的观念表达欲求,道理几乎是在声嘶力竭中来讲述,而故事讲述与人物塑造跟不上去,因此至为重要的情绪感染和悲壮气氛的营造就都跟不上去,显得特别尴尬。如焦三爷泣血演奏《百鸟朝凤》,是影片的高潮,前面已经反复渲染这首曲子的宝贵,只有德高望重之人才配享用,那么享用此曲的人物就应该在影片前面有所铺垫,
、并且与焦三爷等唢呐匠之间发生关联,那么焦三爷的舍命吹奏就更合乎逻辑,并且也更为动人,这首曲子就不再是一个民间音乐曲调的单纯展示,而是为了另一个有血肉的生命而吹奏。
视听语言:观念的陈旧与缺憾
必须说,与故事叙事的单薄一样,《百鸟朝凤》在视听语言上同样平淡无奇。这部电影的镜头语言绝少有出彩的地方,唯一一个还算惊艳之处,是焦三爷醉酒吹唢呐的段落,镜头跟随人物的运动,极富动势和节奏,将人物飞扬的神采充分表现出来。而在全片的绝大部分,摄影机仅仅发挥着基本的叙事功能,遵从于基本的构图与运动原则,缺少有意味有风格的运镜。这着实显示出导演对影像语言的把握及创造能力是有限的。
当然,人们可以说这是一种质朴无华的风格,影片恰恰摒弃商业类型片的复杂的运镜技巧和快速剪辑的节奏,但质朴也是一种有意的技术效果,而非纯粹自然、没有自觉性的呈现。本文的批评绝不是要求一种华丽繁复的镜头使用,而是无法满足于一种电视电影般的影像。在普通的剧情片那里,镜头是透明的中介,其本身不表意,隐藏自身,让观众进入故事情境。而有艺术追求的作者则会有自觉意识地运镜,让镜头表意,在基本的叙事功能之外,为电影附加意义、推进效果,视觉元素对于电影主题的提升和完善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只要想想在追求最简单质朴的运镜方式的侯孝贤、贾樟柯那里,即使单纯质朴如固定长镜头,其镜头本身也是意义充盈的,我们就会明白为何简单质朴无法成为《百鸟朝凤》的挡箭牌。根本上,电影是一种视听技术,而技术是可以谈进步与否的。吴天明的镜头语言陈旧,而这种平淡的语言讲述的又是一个极为单薄的故事。
在摄影方面,影片想要展现出亲切的乡村景象 ——村庄、土路、绿树与水塘,但一切都太普通了,几乎没有能配得上大银幕的画面。影片不是取景的问题,而是缺乏有风格的注视。影片前半部分有一小段比兴手法的运用,表现游天鸣吸水成功以后的欢快心情,镜头快速切换一组乡村田园风景,水塘里野鸭子扑棱棱地飞,田野里麦浪涌动,配乐欢快,有效烘托气氛,但是这几个镜头的光线、角度、构图等极少设计感,画面质感温吞,不够透亮。
影片在声音形象的建设上,更是被普遍质疑,这部戏必须能够塑造出惊艳的声音形象,否则绝难立住,因为唢呐是真正的主角,制作团队必须想尽办法通过各种叙事的、技术的手段来丰富和烘托唢呐的音乐表现力。然而最终的效果并不好,《百鸟朝凤》这首曲子吊足了观众的胃口,初始确实高亢苍凉,但总是不能独立存在,还是需要引入西洋管乐队来帮助推动观众情绪到最高潮,这确实比较尴尬。
机缘巧合之下,《百鸟朝凤》的价值被过度放大,但围绕影片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公众倾注更多的目光到当下中国的文艺电影身上,当然是功德一件。因此,我期待有更多的观众看到更多的文艺佳片,比如就在眼前的两部:《踏血寻梅》——一部全方位优秀的作品,《路边野餐》——一首元气淋漓的诗意挽歌。
作者/唐宏峰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