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时代的互联网浪潮之中,“写生”看上去像是一种唐吉可德式的古老艺术行为。抛下城市中舒适,便捷的生活不过,爬山涉水,舟车劳顿,所到之处,摆弄开画画用的各种物件,用沾满油彩的双手和执着虔诚的双眼,面对着自然中的各种景与物,一笔笔的寻找着光影、线条与内心之间的和鸣。
不解风情者,会轻易取笑这一番功夫还抵不上快门的轻轻一摁。也只有此道中人,才能体会到,就在这一次次的观看和涂抹之间,艺术家的眼睛、心灵与画布、自然造化之间,完成了怎样一种难以言喻的转换。
想起一个有意味的故事:梵高在法国南部乡村的山坡上写生,走过来一个年轻人。梵高跟他打过招呼,指着山坡下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麦田和村庄,说:“我觉得这里像海一样美,你觉得这很奇怪吗”?
“不”,年轻人说:“你觉得这里像海一样美并不让我惊讶,但我个人认为这里比海更美,因为这里有生命栖居”。
“有生命栖居”。是啊!即使高渺如中国古代的山水画,不也在葱郁悠远的深山之中点缀几笔远行的山民,或是悠闲慵懒的高士?人本身并不外于自然,我们的祖先也早就学会了怎样与自然和谐共处,并在谦卑朴素信仰的感召下经营出别具特色的生存模式。它们在自然界之中可能只占据了一点点的位置,但就是这一点点的存在,即显示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所有价值。如果是一幅画,当然是这幅画作之中的点睛之笔。
今天的艺术家在自然与人文景观之中观看,徜徉,寻访、驻足,将属灵的目光投注在田野与人的生活之上,在自身获得视觉与心灵慰藉的同时,也赋予了写生之物非同一般的价值,这种价值朴素却恒久,单纯却感人,无言却又蕴蓄丰富内涵。很难说这两者之间是谁成就了谁?互相成就吧!再辉煌奇诡的风景,离了人的观看,也只是在寂寞中暗沉,只有借了饱含感情的双眼,一切才变得明亮并充满意味。
“观看”,某种程度上也正是“存在”本身吧!
但这种观看并非科学似的漠无感情的理性探究,而是与艺术家本人的性情、喜好、生活习惯等方面分不开的,因此艺术家也并非对什么都能够“一见钟情”,莫兰迪一辈子守着几个瓶瓶罐罐,塞尚像对待上帝一样的注视着圣维克多山,梵高则在法国南部乡村发现了线条与色彩的秘密。
热恋中的情人总是排它的。只有拒绝,只有减法,才能获得更为纯粹和深入的专注。这正如陶渊明的“南山”,倪云林的“江南”,八大山人的“鱼”一样,它们都已不止是景与物,因了这一个个充满灵性与情怀的人的存在,它们也化为了一段历史,一抹情怀,一种现象。
“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对于自然、人情风物等等的追寻与琢磨,最终寻找的,无非是内心的栖居之地。何谓是,何谓非;何谓道,何谓理;何谓常,何谓变……我们在历史间寻找,在山水间体会,在沧桑巨变之中沉思。看似在物理事功间追逐,实则亦是这颗心在寻找一处妥帖可信之所在。
心安之处,于物,可能是一座山,一片水,一块土地;于心,是一见如故,是踏实,是想念,是离不开。无心,再美的景,再丰厚的历史,都与一张明信片无甚大差;无物,心无所驻,无所明,无所安。
心即物,物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