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波洛克的悲剧(5)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2-03-05 14:43:13 | 出版社: 金城出版社

搬到乡下后,他们夫妻起劲地改造装饰了房子,把楼下的房间都拆除、打通,成为一个完整空间,地板刷成白色,家里极其亮堂。楼上的房间分别做卧室和画室。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这么大的自然空间,波洛克自然过得舒心很多,再加上他因没有汽车,免去了四处游走、混迹酒吧,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全心画画。在搬到乡间的头四个月中,他画了十几幅作品,1946年4月在古根海姆女士的画廊开了第三个个展。为这个画展波洛克和科瑞丝娜到纽约去住了两周,发现他们只不过离开几个月,纽约就变了。大战已经结束,欧洲艺术家纷纷都回去了,纽约一下子冷清下来,不再是国际艺术家的糜集之地了。古根海姆女士也等着尽快关闭自己画廊,重新回到欧洲去。这一切显见得巴黎在那个时候依然是现代艺术的中心,且还轮不到纽约来做主呢。在美国学艺术的人,继续向往着到欧洲去,有办法的人马上就给自己安排到巴黎学习或者旅游的机会。倒是波洛克对此不以为然,他对法国从没升起什么兴趣,他说,每一个去的,或者正打算去巴黎的人,都带着那该死的想法:在美国就不能画画。可是到了还是得回到美国来。波洛克是个彻底的美国人,他就愿意待在美国。而且他是个农人,在乡间待得很自在。他的生活习惯是,每天差不多中午才起,他吃早饭时他的太太吃午饭。他在早餐上花去很多时间,慢慢地喝上两个小时咖啡。混过中午,就骑了自行车去买菜;买菜不算,还会买了小羊、小狗回来养着;时不时停在路边跟相邻的农人聊些家常,有时能聊上几个小时。农人看他,觉得他是天底下第一号懒汉,吃着喝着,什么也不做。其实,他是在慢吞吞做完所有这些日常活动之后,才起身到画室画画,那已经是下午时分了。而他的画室没有装灯,因此他只有天黑前的几个小时工作时间。可是他工作效率非常高,常常让他妻子吃惊。他们夫妻各自有自己的画室,进入对方的画室要得到允许。他们平时在一起不谈艺术。波洛克非常不喜欢谈论艺术,谁要是多谈,他会受不了。他对画家德库宁说过:你是知道得多,而我是感觉到的多。波洛克信的是动手做,而不是谈。他所以被认为不爱说话,就是因为他不爱谈论艺术。其实在别的场合,只要不谈艺术,他是很会说话的,而且不失机智。有一次霍夫曼去看他的画,一直滔滔不绝地谈论艺术,波洛克竟粗鲁地打断他,叫他住嘴。除了画画,波洛克没有其他的嗜好,他身上是一点风雅的影子都没有的,他也从不要接近风雅或者装得风雅。平常,他自己动手做院子,整理房子。他喜欢机械,他在院子里堆着一堆废铜烂铁,老想着哪一天要用它们来做雕塑。他也喜欢烘制食品,偶然也会做出个菜来。他在乡间第一个夏天应该很快乐,因为有其他朋友也开始搬在附近,比如批评家罗森伯格夫妇,画家马瑟韦尔等,还有不少朋友会到乡下来探视他们。大家一起聚餐聊天,也不失热闹。每当这种时候,波洛克就亲自下厨,用屋后河沟里捞出的河蚌做意大利面。然而,让波洛克精神相对放松的乡间生活却好景不长,因古根海姆女士要在画廊关门前给波洛克再开一个个展,时间安排在来年1月。这对波洛克压力很大,他得在半年时间中画出一批作品来,这么紧的时间让他开始烦躁难安。画展不能不开,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古根海姆女士都需要办这个展览。对波洛克来说,当然是个展越多越帮助他建立名声。只是时间太紧,画画便成为沉重负担。从这里开始,波洛克就走进了一个“怪圈”,他既希望多开画展,能够渐渐得到收藏家的青睐,但同时又非常害怕只是因为画展的需要不停地作画。他不想画时,却要逼着自己画,实在非常痛苦。

对古根海姆女士而言,她因为包下了波洛克,当然希望他尽快成名成功,多为他办展览是必须的。可是波洛克虽被批评家看好,但在1947年左右却还没有被市场看好。纽约现代艺术馆在1946年举办的一个重要的“美国14人现代画家展”中,甚至都没有把波洛克选进去。结果弄得她手上徒有许多波洛克的画,却根本卖不出去。她又急着要搬到欧洲去,不愿把波洛克的画大捆运过去。结果,她只好把她手上波洛克的画当礼物往外送。波洛克给她公寓门厅画的那幅很大的抽象画,也往外送。许多地方还不肯接受(比如耶鲁大学),最后肯接受的是爱荷华大学(后来等波洛克身价一涨,古根海姆女士曾想用法国立体主义画家勃拉克的一幅拼贴作品,把那张波洛克换回来,而爱荷华大学没有答应) 。 更糟糕的是,她和波洛克签的约,到1947年还没有到期,她在离开美国前想把这个签约转让给别家画廊,但没有人肯接受波洛克。有个画廊主不客气地对她直说,他不想跟波洛克有瓜葛,他是个醉鬼(后来波洛克知道了,冲到那家画廊去,对主人叫道:“我比你墙上挂着的这些狗屎画家们好得多。”画廊主把他赶出门去)。后来古根海姆女士在1947年5月关闭画廊前,好容易说服一家画廊替她接手波洛克,条件是那家画廊能替波洛克定期办展览就行,每月的生活费还是由古根海姆女士自己来出,才把这事情搞定。

那家画廊也是个位女士办的,她叫帕森丝(Betty Parsons)。帕森丝女士虽接受了波洛克,但跟波洛克相处也觉得吃力,甚至让她感到紧张。她觉得出他内心存在着不平衡,其中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力量。她说了一句很妙的话:有些人生来是带着大容量的发电机出生的,波洛克就是如此。他有非常激烈的情绪,激烈到让他自己承受不住。平常无事他不能发泄,只有通过醉酒,通过绘画,多少可以把内心扰人的力量排遣掉一些。如果他没有绘画作为排泄他内心的能量的一个通道,他八成会疯掉的。

帕森丝从古根海姆女士那里除了“接收”波洛克,还接收了后来成为抽象表现主义的那些画家们。由于他们基本上都转移到帕森丝画廊做展览,他们常可以在那里碰头聚会。波洛克当然也会出现,但他始终是一个不合群的人。他常常对人出言不逊,评价他同辈人的画只两个标准:一是“不好”,一是“糟透了”。其实直到波洛克转移到帕森丝画廊,他的著名的“滴画”才开始出现。那是他在1947年夏天开始创作的。1948年1月他在帕森丝画廊开的个展,展出17幅作品,基本就是那种“滴画”,这标志着他的签名风格的最终形成。但画展并不成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兴趣,报纸上完全没有任何评论,只有些杂志上出现评价文章,其中只一个批评家为展览说了好话,那还是格林伯格。他说:在蒙德里安之后,没有人能够像波洛克那样把架上绘画引到那么远的地方。而其他批评家们则对波洛克的那种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都承认这样的画感情的力度很大,但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找不出一个说法。

虽然这个画展中的作品只标150美元一幅,也只卖出去一幅(还是古根海姆女士的一个朋友买的),照了合同约定,波洛克自己留下一幅最大的——但这幅画他自己最后还是没留住,而把它当抵押给了看病的医生,其余在展览之后都卷起来寄给已经移居威尼斯的古根海姆女士。古根海姆女士其实也并不欢迎这些画,依然是把它们分赠朋友,那时连赠送美术馆都不可能——人家不收。那批画中只有两幅被美术馆接收了,都还只是美国市级的小美术馆。在古根海姆女士生前,她手中拥有的波洛克的画不曾卖到过1000美元一张,也就是说,她没有在波洛克身上赚到钱。

更糟糕的是,画展闭幕的三星期后,波洛克和古根海姆女士的合同到期了,他一下子什么经济来源都没有了。1948年是波洛克很糟糕的一年,那批后来的抽象表现主义画家们日子也毫无起色,而戈尔基在这一年自杀了。这批画家尽管有格林伯格不断地写文章鼓吹宣扬,可是社会对于他们还是保持着冷淡甚至不睬。帕森丝女士给古根海姆女士的信中说:“我真替波洛克非常担心,他们两口子几乎是身无分文。”1948年的冬天是波洛克非常难过的冬天,他们只能靠跟朋友借钱维生。帕森丝借给他们几百,乡间的杂货商给他们提供折价商品。当赊账累计到60美元时,波洛克就拿了一幅“滴画”给杂货店老板抵债。那家杂货店就把它挂在店里。周围的农人看后嘲笑不已,他们互相传言说,这是波洛克用扫帚画下的东西。然而这个杂货商在十年后以17000美元的价钱把画卖给巴黎的一个画商,他用这笔钱给自己买了架农用小飞机。那时波洛克想去纽约附近看母亲,连那么一点路费也支付不起。他向一个飞行员求助,打算给他五张油画,请他用飞机捎他去纽约看他的母亲和哥哥们,飞行路程是25分钟,却被飞行员拒绝了。

到了1949年,情形略有改善。首先波洛克的朋友设法为他在波士顿申请到一笔艺术基金,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在这一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组委会给了古根海姆女士特别待遇:双年展给了她一个人一间展室,展览她的藏品,只因古根海姆女士当时在威尼斯算得上是最有实力的私人收藏家。古根海姆女士因此跟人笑说,她成了一个独立王国——跟一个国家的待遇一样(每个国家仅拥有一个展室)。在她展示的收藏中,有6幅波洛克的作品。而那一年美国展室送去的作品都是具象画,比如本顿、怀斯等人。古根海姆女士写信给美国友人说,波洛克的画被人认为远好过美国展室的作品。但虽然获得好评,却还是没有卖出任何作品。

在1949年1月波洛克在帕森丝画廊开了第二次个展,那些作品标志着他滴画的成熟期,他开始自如地运用甩、泼、滴,并能驾驭很大的画面。他因懒得为这些“滴画”一幅幅起名字,就叫它们1号、2号等等。如今他的那些画作即使有名字,也是在画下很久之后起的,或者是别人替他起的。(别人问他为什么不给画起名,他说, 我不想增加别人的困惑。)这次展览效果比第一次好,有9幅作品卖了出去,包括纽约现代艺术馆也买了他的一幅。这一年他开始扬名,在美国拥有500万读者的《生活》杂志在1949年8月登出了介绍波洛克的照片和文章, 题为“波洛克是美国当今最了不起的画家吗?” 图14 《生活》杂志1949年月号文章中说:纽约的资深评论家(格林伯格)认为我们刊登的这个画家和他的作品是20世纪最了不起的美国画家。但也有人认为波洛克画的不过是装饰一样的东西。还有人甚至指责他的画是糟糕的,就像剩下的一碗烂面条一样。不管怎么说,这个37岁的画家,展现了美国艺术的新现象。

《生活》杂志发行很广,这期文章连乡下邻居们都看到了。他们看到后的反应是发愣,他们奇怪道:《生活》杂志竟会把这么个画家刊登出来,他们难道比画家本人还要神经不正常?然而,不管怎样,波洛克因此成了乡里的名人,有不少人特别驱车来看看这位画家。有人主动要给他好处,比如给他拉来一车家具,等等。 他若是出门,地方报纸也会登一条消息:画家波洛克和太太出门前往某地,如此等等。

1949年11月他的第三次个展在帕森丝画廊举行,展出了34幅他的那种滴画,《纽约时报》《纽约客》,以及纽约其他杂志报纸都报道了他的展览消息, 口气都有转变,开始说他的好话,有18幅画卖出去了。 他和科瑞丝娜为展览原打算在纽约住三周时间,结果却住了三个月——因为奉承他们的人多了起来,不断有人请他们吃饭。

可是在画家圈内情形就不同,那些画家对他的成功未必服气,他们想的是,如果不把波洛克推出来做代表,也可以推别人来做代表,比如德库宁。 德库宁虽然在1948年才开过一个个展,但他在画家中开始有名气, 而且他人缘好。他可不象波洛克,他嘴上成天对别的画家说的是:不错,真不错。在《生活》杂志扬名后,虽然波洛克的社交圈扩大了许多,不少人想认识他,但他在画家圈中的境况并没有改变,他和大部分画家是疏离的,没有人觉得他们受他任何影响。在1949年秋天,那群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们成立了一个俱乐部,他们定期聚在一起聊天或开设讲座。这个组织波洛克甚至没有加入,虽然他偶然也会在那里露面,但往往不到活动结束,他就离开了。从1948年的秋到1950年秋,是波洛克交好运的两年,也是他很多产的两年。1949年他画出40幅画,1950年画出55幅。 他在社会上开始成名,不断有杂志记者采访他,那两年是波洛克的好日子,他工作勤奋,而且居然戒了酒。然而,好景不长,到了1950年初冬,他再度开始酗酒。情况似乎出现得非常意外——他的艺术正在向前稳步前进之时。这年夏天,美国一个摄影记者汉斯要拍摄他,波洛克答应让他拍摄作画过程,于是汉斯每个周末都来,在拍摄期间,波洛克还画下了几幅有名的作品(那些照片在1951年发表出来,很快被到处刊登)。后来汉斯干脆用电影胶片拍摄,拍了一个7分钟的黑白短片,又接着拍了个11分钟的彩色的短片。汉斯还想出个主意,让波洛克在玻璃上画,他可以在玻璃下面拍摄他的作画过程。波洛克认为这么做很有趣,还主动搭出一个台子,把玻璃架上,让记者躺在台子下拍摄他在玻璃上挥洒。他们如此这般合作拍摄完毕,回到屋里。这天,屋子里聚了不少朋友,正等着他们完成了手上的工作一起来聚餐。波洛克却直接走进厨房,从柜子里找出了酒,倒了两杯,叫汉斯过来,跟他一起喝上一杯。他的老朋友见他突然倒酒喝非常吃惊,因为他们知道他喝起酒来会有什么下场,而科瑞丝娜则脸都吓白了。果然,波洛克喝下两杯后,根本换了个人,他来到餐厅,开始出口伤人,后来竟掀起桌子,打碎了桌上的餐具,丢下一屋子惊愕的客人们,自己一走了之。在场的人都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突然又喝酒,又让坏脾气控制了自己。作为一个画家,他已经获得成功,正在被社会接受,他一直那么画下去,前景应该很好,辉煌在即。那么,答案也许答案要从他的艺术中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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