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伦勃朗,自从上次我俩见面以后,已经过去多年了。然而相比较而言,时间对你来说过得更加快。上一次见面是两年或者三年前,那时你二十六岁,我五十来岁。如今再次见到你时,你比上一次老了八岁。 你的生命历程就这样在我面前鱼贯展现,以变化的速度展现着,甚至可以说带着某种杂乱。还有什么更自然的?还有什么更单纯的? 当然,这也使我比你多了某种优势,更灵活些,更自由些,而对于这样的自由,你是难以提出哪怕最微弱的反对的。 是的,就这样,我大步走遍你的生命历程,我在某处稍作停留,然后,在另一处停留,有时会突然后退,然后会突然越过数十年。 我的年华过得慢一些,更规律一些,至少表面如此。但是,我的年华无法回到过去。你的年华过得不规则,按照一般规则和不可逃避的前进步伐,有几年过得快些,有几年过得沉重一些。 一旦我们的生命时间终止,死亡来临,时间之神去除了所有的障碍,经历了某个生命的所有片段的人很容易就能随心所欲地从各个方面浏览这本生命之书。 是的,许多年过去了,我亲爱的伦勃朗,请你原谅我如此坦率地说出来:这是能看出来的。现在你很快会迈入你的第三十五个年头。自我俩的上次见面以来,你的面庞褪去了青涩和单纯,但没有丧失一丝的严肃和文雅。没有任何动摇的力量,也没有其他任何重点。如果说脸庞上的阴影少了些,那是因为你愿意让它展现在光线中,是因为你不再对我们隐藏你的年龄:无论是下巴上的褶皱还是前额刚刚出现的皱纹。 老了吗? 已经? 当然,你的身材宽厚了些。也许你变得更自信了。你的穿着从没有如此优雅,也许更加舒适。 你是否富裕了些? 我指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富裕,实际上,这从你绣有金链的宽大天鹅绒贝雷帽以及饰有裘皮的外套就可以看出来。不管怎么说,虽然你不会过超出自己经济能力的优裕日子,但也不会舍不得花钱。奢侈的品位,你是熟悉的。这毕竟是又一种欲望,这种欲望并不比别的更容易放弃。 但是,还有另外一种富裕,是你支撑在护栏上的手臂所赋予你的这种自信,这个你选择的姿势,这个你自己给予自己的形象 如同你自己认识到的成熟。 可是,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在你的眼角,一种隐藏着的忧郁。马上就要三十五岁了,哀伤不可避免。 上一次我们见面时,你的第一个孩子还没有出生,甚至还没有孕育。而现在,你深爱的妻子莎士基亚已经为你生育了三个孩子。每一个生命都仅仅存活了几个星期。够了,你所付出的希望,够了,你对这个小男孩的爱,够了,你对这个小女孩的爱,接着是另一个女儿,够了,他们的死去是你撕心裂肺的痛。 别人会对你说:“就是这样的,看看你周围这些死去的孩子和老人,医疗手段只是聊胜于无,一切都掌握在万能的上帝手中。” 这些安慰的话语一点也不能给你安慰。任何评述、任何统计结果都无法消除这些无辜孩子的死亡带来的伤痛,无法消除这些短暂生命的离去带给你的伤痛,而这些生命是你给予的。当你的老母亲去世时,数字和善良的安慰同样无法给予你安慰。爱不分年龄,爱与逝者的年龄也毫无关系。即使我们还是孩子,但在遭受我们所爱的人逝去的打击时,爱同样与年龄毫无关系。关于我们已经度过的岁月的统计数据毫无分量。年龄不过是我们曾经童年的精致胶片。 你不再是一个孩子,当然了。皱纹已经开始在你的前额和眼睛周围出现。然而,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那个人刚刚离开这个世界。你怎能体会不到这新增的孤独呢? 人们对你说你的母亲到了去世的年纪,说她受到病痛的折磨,精力衰竭,饱受痛苦。死亡终于让她解脱了。你也这么认为。十年前,当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已经逼迫自己这么认为:他的力气没了,痛苦不堪,他什么都做不了。人们把他埋葬在墓地,在回来的路上,所有人都说:“这是一种解脱。”你也同意这种说法。但是死亡无法减轻空虚的感觉,也无法减轻孤独的感觉。
比起你自己的死亡,你更害怕这些你爱的人死亡。 你脸上的泪水已经消失。你不好意思让它们一直挂在脸上。你也不会让人看到你因为痛苦而发红的眼睛。 你给我们看的是一张明朗、平静的脸。 为此,你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需要度过许多个黑夜。你有无数眼泪。你却不让它们流出来:流泪是不好的习惯。但是,擦干眼泪并不能擦去所有悲伤的痕迹。 悲伤退却了,在眼底深处停留下来,它尽可能地躲藏起来,但是它不会撒谎:它依然存在,在你的眼睛里,在你的嘴唇上,在你的手臂中,它陪伴着你,在你身体的最隐秘之处,它将永远不离开你。世上的美景、生活的快乐、所谓的安慰都无法使之改变太多。它也许会淡化,但不会彻底消失。悲伤将忠实地跟随你左右,正如你忠实于你曾爱过并依然爱着的人。 不要把爱隐藏起来,如果爱还没有消失,就去爱吧。你很清楚! 我生命中的这几年同样过去了。第一个女儿出生了,几年后,第二个女儿出生了。 上帝保佑,她们活了下来,经受住了孩童时期的小病小灾,顶住了跌落和摔倒造成的后果,抗过了死亡和慌乱。 医疗水平有所提高。 但并不能治疗所有的伤亡和慌乱。 这两个孩子,以及不久之后出生的第三个孩子带给我信心和遗忘已久的快乐。这仿佛是重新找到的时间的恩惠。有了她们,我一点儿也不再害怕死亡。和她们在一起,我感觉又找到了一点自己的童年:不仅有童年的焦虑和苦恼,还有一点惊奇,一点快乐,还有童年的色彩、趣味、抚爱和歌谣。 借助孩子们的童年,我重新发现了世界。我含糊不清地说着久已遗忘的话。我用一种新的视觉审视这个世界。我学着忘记。 所谓的成年人抛却了些许华丽却俗气的外衣。 我到了你的年纪。 我有三个孩子了。你的孩子一个也没能活下来。一年后你的儿子提图斯出生,他是第一个活下来的孩子。 你也能够发现我曾幸福地发现的感觉:意想不到的爱,无论妻子还是任何情人都无法给予男人的生活体验。因为这种因孩子而产生的爱与其他情感有着不同的性质,如同时间的新生事物,仿佛以全新眼光看待自己的产物。 这种幸福,你还不太熟悉。你几乎不敢奢望。你还需要等待,而你的妻子和你一起等待着,希望着。 当时,你在考虑着你的死亡,你的葬礼。 我这里也一样,有人去世了。死亡不会为某人有所等待,你无需怀疑。我的母亲已经离开了我,接着她的哥哥姐姐也走了,我深爱着的母亲。一年年过去了,可是我依然无法适应他们的离去。我依然为他们的离去而痛苦。他们是“正常死亡”,就如大家说你的老母亲是“正常”死亡一样。这些是人们预料得到的死亡。大概只有我那年迈的叔叔去世时,让人有些惊讶。他和你父亲有着相同的名字,有着磨坊主的性格和气力,也喜欢吹牛,嗜酒如命。他死的时候是站着的,在小客栈里,正高高地端起酒杯为了前来共庆高寿的众多朋友的健康而干杯。当时,所有人都在兴高采烈地吃着喝着,为他们活了这么长时间,阻挡了死亡的来临而惊讶。可是宴会正酣的时候,他们的朋友倒了下来,手里还拿着酒杯,“为大家的健康干杯”。 所有人沉寂了很多天。 一年年过去了。你的岁月。我的岁月。 也许和你一样,我习惯了婚姻生活,却不能确切地知道到底适应了什么。 和你一样,我似乎早就开始考虑重新变得孤单的情况。 我读所有能够读到的书,看所有能看到的画,听所有的音乐。 我发现了另一个家庭,不同于我们的身份所给予我们的家庭。这是个有着上千朋友和知己的家庭,所有作家、画家和作曲家组成的家庭,他们都和我的心对话。这样的朋友在其他地方很少。他们比活着的人更忠实,更能保守秘密,更安静。 他们看着我们,和我们交谈,听我们说话,而活着的人很少看我们,很少和我们交谈,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