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古代希腊时期的一次演变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1-02-14 18:56:10 | 出版社: 中国青年出版社

从公元前5世纪一直到公元前1世纪这400多年,都不断有以阿佛洛狄忒为题材的创作。在这段时间,希腊的社会经历了不同的阶段。公元前5世纪初期的希腊,分成好几百个“城邦”——一个城市连同它的郊区、村镇就是一个小国家。最大的,也是最有代表意义的雅典,方圆不出百里,人口也不过几十万。公元前594年,雅典实行了梭伦改革,使工商业奴隶主得以掌权,自由民下层取得了第一次胜利,大大地限制了贵族的特权。公元前508年,克利斯提尼又实行了一次改革,最终打垮了氏族的反动势力。克利斯提尼还受命起草新法律,从而把梭伦改革以来的雅典社会、经济和政治的发展,归结于奴隶制民主国家的稳固形成,归结于残余氏族制度的彻底消灭。从此,雅典进入了一个历史的新阶段,工商业奴隶主成为国家的真正主人。这时候,雅典的阶级矛盾出现了根本的变化,正如恩格斯在论及克利斯提尼的改革时说,“现在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所赖以建立的阶级对立,已经不再是贵族和平民之间的对立,而是奴隶和自由民之间的对立,被保护民和公民之间的对立了。”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115页。生产关系的变化,适应了生产力的发展,为社会的经济繁荣创造了前提。奴隶主民主政治的这个“民主”显然是有限的,但毕竟为雅典公民提供了自由的保障。其次,由于对外的扩张,常常引起战争。战争消耗了国力,但另一方面也从积极意义上给予刺激。譬如带来了东方的先进文化和技术,促进了航海事业、手工业和商业的发达。尤其在公元前490479年之间,两次打败了波斯人的入侵,雅典人更加强了对自己民主政治的信念。

与此同时,古典世界观的人本主义思想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自由的思想在希腊的社会中不断增长,神的观念在希腊人的心目中日渐淡薄。黑格尔说,“我们必须承认希腊哲学代表典型的自由思想……古代希腊的哲学家,大都自觉他们是人,完全生活于活泼具体的感官的直观世界中,除了上天下地以外,别无其他前提,因为神话中的一些观念已早被他们抛在一边了。”黑格尔:《小逻辑》,第100页。在古典世界观的指引下,神实质上不过是更理想的人。人被提升到神的境界,神被从天上拉了下来。在神性中强调人性,在人性中又包含着神性。“人是万物的尺度”,这是古代希腊人的名言。人的生活、精神和肉体都完全得到了肯定。生活的本身就是生活的目的,不必寄托于死后的“天堂”;理想的人是精神和肉体都得到完美发展的人,不是怯懦委靡的弱者。人间和天上同样充满欢乐……这些都是古代希腊人的信念。阿佛洛狄忒就是在这样的历史氛围中诞生的。浮雕《阿佛洛狄忒的诞生》,表现了女神有如早晨的太阳在海中徐徐升起。那滑嫩的外形又有如刚刚破壳的雏燕,带着少女的娇羞来到人间。她脸上的表情是矜持的,“庄严简朴”,“用无足轻重的外在情境把神的静穆和童子似的纯真表现出来”黑格尔:《美学》,第1卷,第253页。她依然略含笑意,那是一抹残存的“古式的微笑”。她的动作是拘谨的,虽然因浮雕的表现手法的局限而侧着脸,但身躯是正面的,直立的。这种表情、这种姿势,在他所诞生的古风时期以前的很长时间里,在几乎所有的雕像中都存在。战争、航海把东方埃及的风格带了进来,它影响了希腊的整个古式时期,一直到古风时期还留有余地。她那举起的两臂是对称的,两边的季节女神是对称的,衣纹是一条条的平行线……这种整齐划一、严谨直立的开式,是氏族贵族专制社会特征的一种曲折反映。神的尊严,仍然是这个时期的主流。但是,毕竟是自由的时代到来了。在这并非绝对对称的布局中,抛弃了体现古代埃及法老专制的“正面律”的僵死冷峻的程式,也摆脱了希腊古式时期的人物粗拙刻板的成规。在那严整的衣裙后面,透出了少女青春的气息。虽然是着衣的女神雕像,但是,那湿淋淋紧贴着肌肤的薄纱,与裸露躯体已相去无几了。对照一下这个时期的其他雕刻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古代希腊人在敬神的虔诚中已经多少加入了人间的意味。总之,阿佛洛狄忒诞生了!虽然她还未得“青睐”,还未“自立”,但已经受到“扶持”了!她“刚出浴,意识到自己的威力,静静地向前望着”!同上书,第258页。

 


古典盛期,是古代希腊最繁荣的时代。尤其是伯里克利执政期间,有限民主得到了充分的发扬。传统的贵族的残杀权力已经完全丧失,它成了一个专门受理杀人罪案的法院。十将军委员会仍由公民投票选举,它是国家最重的军政机构,首席将军的权力远大于传统的执政官。当执政官的财产条件实际已取消,除十将军委员外,国家一切公职都用抽签选举,任何公民都可当选。此外,还制定了公职受酬制,以便一些非富有的公民也能实际上担任公职。雅典的最高权力机关是公民会议。在露天广场上,公民会议的讲台向每一个公民开放着。人们在这里倾听政治家、哲学家的演说和辩论,表决由五百人会议预备好了的提案,制定法律,选举官吏,决定战争与和平。虽然这是有限的民主,譬如,排除了奴隶、妇女、外邦居民甚至郊区公民。但是,在古代的希腊世界,雅典毕竟发展了奴隶制城邦中最民主的政治秩序。随着经济的繁荣和政治的开明,雅典全盛时期的文化生活也以其鲜明的民主性著称于世。那里有吏、民同乐的祀神庆典和戏剧活动,除了上面谈到四年一度泛希腊性的雅典娜祭典以外,还有每年春季举行的酒神祭;除了前面谈到的体育竞技和歌舞比赛以外,还有大量的戏剧表演和哲学辩论;除了雕刻以外,还有大量的建筑、绘画和陶瓷……在那个自由的年代,除了涌现出大批雕刻巨匠以外,还有大批的哲学家,如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更重要的是,这个时期希腊文化已由传统思想统治逐渐转到了自由批判,由文艺时代逐渐转到了哲学时代。不同学派的代表人物以及他们的门徒,常常聚集在运动场及其附近进行各种辩论。哲学领域的广泛开拓,使人们对美的命题的探讨越来越关注,美育也越来越普及。久而久之,运动场也成了“学院”。伯里克利说过,“我们是爱美的人”,在美的肉体中培养美的灵魂,这本来就是古典希腊人的教育理想,竞技的场所与教学的场所合而为一,体育与美育合而为一,恰好成了这种理想的象征。不过,这种理想长期以来只能在男性的身上表现。那只允许男子参加的运动场上的健儿们裸露着躯体在自我欣赏,那艺术殿堂中大量的是男性裸体在自我炫耀。借着盛期文化生活的民主气氛,这固有的观念开始动摇了。在这种社会背景中,阿佛洛狄忒又表现出了自己的新面貌。

古风时期“诞生”的阿佛洛狄忒,现在完全“自立”了。不过,她仍然未被重视。经历了长年战争的希腊人民依然沉浸于胜利的欢乐中。战争凝聚了民族的意志,也培育了他们的尚武精神。在这以前,天后赫拉、女战神雅典娜和胜利女神尼开等主角;威武崇高是审美趣味的主流。但是,人类“爱”与“美”的本能欲求随着生存问题的解决和太平盛世的到来而日渐表面化。尽管阿佛洛狄忒这时还是配角,然而她已经由“意识到自己的威力”而越来越显示出她在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比起古风时期的《阿佛洛狄忒的诞生》中的羞涩和拘谨,盛期中的《在花园中的阿佛洛狄忒》已经成为一个敢于直面人生的亭亭玉立的少女!可惜她的头部已经损毁了,不过从她躯干的和谐动作中,我们还可以联想到那仪态端庄的整体效果。如果说赫拉、雅典娜和尼开等女神的形象突出了威严勇武的话,那阿佛洛狄忒的形象就表现柔美妩媚了。她轻轻地踮起一只脚,把全身的重心放在另一只脚上,呈现出“稍息”的姿势。这个动作,已经成了这个时代的一种样式。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动作,较之《阿佛洛狄忒的诞生》的正面、直立的严肃,她已经提起了迈向自由的脚步!自由,在一定意义上说是公元前5世纪雅典的象征。文克尔曼在《古代艺术史》中曾经写道:“就希腊的政治体制和机构来说,古希腊艺术的卓越成就的最主要原因在于自由。在希腊,自由随时都有它的宝座”;“正是自由……在人初生时仿佛就已播下了高贵性情的种子”。当然,这种评论对于古典希腊的社会制度未免过于褒扬了。但如果忽略它那溢美的外表,还是基本上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实质的。比起古风时期的“立正”,现在的这一“稍息”,使人物全身都松动了。《在花园中的阿佛洛狄忒》,躯体由上而下形成了一个自由而优美的曲线。那身上的衣纹,有如流水一般沿着变化多姿的体形从肩部一直缓缓泻至脚跟,紧紧地贴在肌肤上,仿佛在《阿佛洛狄忒的诞生》时从水中升起的那种湿淋淋的样子仍保持至今。就在这紧裹的衣襟下面,一半胸脯袒露开来了,这是一个飞跃。在这里,人性与神性原有的平衡关系开始动摇了,向神的人化拉近了距离。人世间的占有欲的抗争,终于又在艺术被神圣地掀开了一角。不过,这种处理较之《阿佛洛狄忒的诞生》虽然前进了一步,但从整体而言,雕像仍然是庄严的。这个时期希腊雕刻在表情上的沉静和动作上的单纯和规范,也正是这种庄严的神性在艺术上占主导地位的体现。古典盛期的雅典,大有君临天下、睥睨世界之势,特定时代的治人的一统精神与人的自由意志自然地都会在艺术上有所反映。那种单纯包含着超脱,静穆寄寓着孤傲,在美的样式的追寻中流露出自信。正如文克尔曼所形容,“无论是就姿势还是表情来说,希腊艺术杰作的一般优点在于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尤其赞赏菲底亚斯的崇高风格,认为它“就像从清泉里汲出来的最纯洁的水,愈没有味道就愈好,因为它不掺杂质。”这种崇高的风格一直浸透着整个五世纪艺术。

 


经过公元前5世纪盛世的巅峰,到了公元前4世纪,希腊城邦出现了危机,这是希腊繁荣逐渐消退的时期。各城邦内部阶级斗争不断激化,奴隶暴动、贫民骚乱以及城邦联盟之间的争霸,都严重地破坏着城邦经济。特别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几乎把各城邦的力量都耗尽了。随着战争的失利和天灾人祸,当年不可一世的雅典统领希腊的大势已去,能够求得与对手保持均势已属艰难了。整个希腊世界已经没有一个城邦有能力重建霸业。希腊城邦制度进入了它的末日,奴隶主的既得利益面临着威胁。于是,不少奴隶主企望能稳定当时的社会、巩固既成的秩序,甚至可以放弃城邦自主,欢迎超城邦的强大力量来建立新的政权。在这社会变革的转折关头,随着统治阶级生活的日渐奢华和社会阶级分化的逐步加剧,在那以精神统一为象征的神性禁锢逐渐减弱的时候,体现人的自由的人性开始占上风。人们更热衷于玩味那从盛世中领悟到的现世享受的乐趣。于是,往日的赫拉、雅典娜、尼开的勇武刚毅的形象以及表现她们丰功伟绩的故事逐渐从显赫的地位中隐退,取而代之的是阿佛洛狄忒的“优美的样式”以及体现在她身上的对爱与美的追求。和从前不大一样,公元前4世纪,阿佛洛狄忒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她成了时代的主角,而且在表现形式上出现了重大的突破。《阿佛洛狄的诞生》的稚气,《在花园中的阿佛洛狄忒》的矜持已经逐渐消退,这时候的阿佛洛狄忒已经由窈窕的少女成长为成熟的女性了。《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就是这样的女性,而且,在表现形式上她还是一个开先河之杰作:她以全裸体的形式出现,使之成为古典希腊雕刻艺术中最早的裸体女神。虽然她脸部表情仍然是一种古典的静穆,但已经蒙上了一层成年女子的淡淡的哀愁。比起《在花园中的阿佛洛狄忒》的稍息,这时候的阿佛洛狄要迈开脚步向前跨了。她要在动作上得到解放,她要自由!她微微欠身,右手作一种下意识的遮掩姿态。这种动作已经接近日常生活化了。比起《阿佛洛狄忒的诞生》时那种偏于抽象的腼腆,这里的羞涩显得更显具体;比起《在花园中的阿佛洛狄忒》的崇高庄重,这里显得更平易随和……总而言之,她突破了固有的神性观念,蕴涵了更多的世俗精神。这时候,人性与神性在一个新的高度上得到了统一。一个新的审美观念统治了希腊,他们把神从天上“拉”下来了,使本来就接近人的希腊的神更加大众化。神也是人,人也是神;神的荣辱哀乐也是人的荣辱哀乐。这是奴隶社会盛世过后禁锢放松的时代特点在精神生活中的反映,也是思想自由的要求在审美意识中的体现。透过裸裼袒裎的外形,人类在潜意识中又回到了初民的坦然年代。

《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的原作是公元前4世纪雕刻大师普拉克西特列斯的杰出代表作,也是古代最脍炙人口而且摹品最多的雕像。普拉克西特列斯的作品以“优美的样式”著称。为了把阿佛洛狄忒塑造得更理想,他让自己的情人、当时雅典闻名的美丽女子芙丽涅作模特儿。据普林尼的记载,大师同时制作了两尊女神雕像,一尊是着衣的,一尊是裸体的。结果是,柯斯人接受了高贵而稳重的着衣像,而拒绝了这尊裸体像。以全裸的形式表现女神,这是前所未有的。普拉克西特列斯是希腊雕刻史上的第一人。显然,这种表现形式尚未能够符合当时一般对待神的保守思想的要求,所以得不到统治阶级的赞许。人性往往会受到神性的压抑。这种神性,在实质上常常是不同历史时期统治阶级的一种意志的体现。这时候,古典盛期那种一统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原有的禁锢逐渐松弛,新的审美需求已经出现突破。这两尊雕像的遭遇就是这种矛盾的反映。裸体阿佛洛狄忒雕像遭到了柯斯岛统治阶级抵制,但是却得到了尼多斯岛人民的欢迎。人们把她迎回来并供奉在岛上森林中的一座特地为她建造的小庙里。没想到,由于这尊裸体的阿佛洛狄忒的雕像,而使尼多斯岛一举成名。前来参观者络绎不绝,致使此后数百年间此地成了一个有名的聚会场所。与此同时,《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也在古代世界被誉为最美的雕像,几乎整个希腊世界的人都去观赏她。名声之大,致使岛上的其他优秀的雕像都为人所忘却了。在其后的帝政时代,尼多斯人因赞赏这件作品,还把它铸在该岛使用的钱币上……人性与神性在这里进行了一次较量,“人”胜利了!希腊人出现了一个新的审美准则。裸体女神雕像终于被确认了,并就此一直流传至后世。她是千千万万的“不可企及的典范”中的一个,而裸体艺术手法的运用,却成了西方艺术传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看到这些样式优美的阿佛洛狄忒,我们不禁回想起几万年前的《维伦堡的维纳斯》等裸体女神雕像。那时候,人们不是为了审美。我们的祖先是在功利目的的支配下创造出了这些偶像。她们是那样自得其乐,又是那样毫无顾忌、毫无羞耻地暴露自己的原始欲念。在这些从容自信的雕像中,我们似能看到原始人类对自身存在的一种骄傲感。就今天从艺术品的角度欣赏她们的时候,仍然可以感受得到一种稚拙、粗犷的美。几万年以后,真正的维纳斯诞生了,她又重新赤诚地、坦率地暴露给世人!但是,她已经不是当年的“维纳斯”了。她涵盖了更长时间的社会内容,经受了文明世界的种种洗礼。她有实用的内容,她是神,是偶像。但是,她已经不是直接地为了祈求多产和丰收。她有着更为明确的审美目的,那固有的人类自身生产的因素已经升华为一种审美的内容了。本能欲望、羞耻意识与审美享受都以一种艺术形式统一起来了。这是人类的社会性、实践性的产物。国外有的观点认为,艺术本身就包含有生物、感情和实践的内容。在解释生物内容时指出:“艺术作品像青春时代的生命力,它包含对完满的自然的追求,对强化感觉感受的自发要求,以及对满足或快乐的自发要求,而且以这种追求和要求为先决条件。”列斐伏尔:《美学概论》,第69页。接着,作者以观赏维纳斯雕像时的心理剖析为例加以论述:“观众目光的饱满性在这种情况下正是与欲望联系着而且这种欲望正是裸体女人被人设想成是实际存在的这一事实的原因。而且本能在这里具有一般的作用,甚至具有万能的作用。”同上书,第69页。这种理论虽然与康德的“无关心说”各走极端,不过他注意到了人自身这一点倒是应该肯定的。古典希腊时期裸体的阿佛洛狄忒把这种人的本能与神的规范的对立很好地统一起来了,而且在四世纪艺术中达到了完美的平衡。人们在一个为他所创造的世界中观照自己,在享受着人类正常儿童的天真愉快,“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自己的真实再现出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114页。

整个古典时期,希腊人创造了一大批后世不可企及的艺术珍品,不但“为主体生产了对象”,同时也“为对象生产了主体”。满足了希腊人完满的自然追求,培养了古典希腊人的健康而高尚的审美情操,同时,还给后世艺术家以极大的启迪。19世纪雕刻大师罗丹对该作的另一摹品《美第奇的维纳斯》就有过一段生动的谈话。在罗丹的工作室里摆着这尊雕像,“是想在工作的时候,借以激起自己的灵感”,一次,罗丹发觉夜晚在灯光照射下观赏雕像更为动人,于是拿着灯,并且不断地转着盛放雕像的转盘,与葛赛尔一道观看,两人不停地谈论着对作品美的新发现。罗丹说:“妙不妙?你得承认,你想不到会发现那么多细微的地方。你瞧,连接腹部与大腿的山谷,不断在起伏……臀部富有肉感的曲线,你要细加玩味……现在你瞧那里……脸部的令人消魂的浅涡。”他低声说话,带着一种虔诚的热爱;像情人似的,俯身在这座石像上。“这是真的肌肉!”他满面春风地说:“真好像是在接吻与爱抚的气氛中塑成的!”然后,他忽然把手平放在像的臀部上说:“抚摸这座像的时候,几乎会觉得是温暖的。”后来,罗丹又批驳了诸如古人认为肉体是庸俗卑鄙的而加以轻视的观念,以及认为古人要教训人类,于是以单纯的形式,创造一种只能诉诸理智而不愿意满足官感的抽象的“美”的说法,并高度赞扬古代希腊人说:“对于自然充满了敬和爱,他们所表现的总是他们所看见的;而且在任何机会,他们都尽情地显示出对肌肉的热爱,如果以为他们蔑视肌肉,那是可笑的。在任何民族中,没有比人体的美更能激起富有官感的柔情了;在他们塑造的形象上,飘荡着一种沉醉的神往。”葛赛尔:《罗丹艺术论》,第2932页。

 


不过,公元前4世纪过后,伴随着希腊古典盛世的消退,这种理想的平衡又逐渐被打破。到了“希腊化”时期,出现了人性滥溢的风气。由于生产力的不断发展,奴隶制的城邦国家再也难以与之适应了。在各个城邦于战争中元气耗尽而渴望有一个强大的力量来重整社会的时候,北方日渐强大的马其顿正好充当了这个角色。马其顿征服了希腊以后,组织联军继续东侵。具有卓越军事才华的腓力二世的儿子亚历山大继承父业,把帝国版图扩大到横跨欧、亚、非三洲。但年轻的国王不幸于公元前323年早逝。于是,希腊历史进入所谓“希腊化”时期,一直到公元前146年罗马入侵为止。显然,“希腊化”这个已经约定俗成的提法实质上是不确切的,它带有浓厚的希腊中心论的色彩,忽略了西亚、埃及等因素,更忽略了东西方交流的影响。这个时期,借着亚历山大的武功,不但东西方交通、贸易达到了空前的发达,而且使科学技术和文化艺术也出现了异常的繁荣。这种繁荣的特点,不但表现在艺术上融汇了整个古典时期不同阶段的精粹,而且还表现在思想上、智慧上东西方熔冶为一炉。希腊化时期比以往的任何时期都更重视人自身了。这时候的哲学家所提的“人”,已经填平了亚里士多德的希腊人和“蛮人”的沟壑,而涵盖了最广泛的人的意义;这时候的人,具备了更多的作为人的自由。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用自己的理性去追求人生的幸福。“人”被提到了一个更为重要的位置。马其顿帝国尽管是个庞然大物,但毕竟内部组织松散。尤其亚历山大死后,很快就分崩离析了。此外,当时对波斯和埃及仅仅是武力征服,政治、文化等方面其实还沿用旧制。就是希腊本土,也无法集中多民族的意志,更无力于文艺的统辖了。这种历史条件,更有利于人的意志的表达和个性的舒张,有利于人性的自由发展。希腊艺术在公元前4世纪秀美风格的基础上,到希腊化时期世俗趣味得到了更为长足的发展。《蹲着的阿佛洛狄忒》以一种再现日常生活活动的形态出现。原作是一尊青铜像,为公元前3世纪比突尼亚的雕刻家多依达沙斯之名作,刻画了女神正在沐浴的情景。与《在花园中的阿佛洛狄忒》的那种“稍息”状的抽象性的动作样式相比,这里完全是世俗的、具体的,与当年窈窕纤细的少女体态相比,现在已经是一个成熟丰腴的少妇了。《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是表现一个准备沐浴的情节,那时她刚刚脱下自己的衣裙,正欲下海。而这时的阿佛洛狄忒则完全蹲了下来,正在沐浴的动作过程中实现那种自炫的满足。比起前者,她是那样的自由,那样的无拘无束!她随心所欲地活动着自己的四肢。这种动作和姿态,为丰满而柔软的体形增加了许多优美的线条起伏。古典初期的那种理性的装饰线条已经完全消失了,一切都是自然的、人间的。同一时期的《叙拉古的阿佛洛狄忒》等另外几尊雕像也同样体现了这种时代的特征。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或多或少地透露出一种对肉感的兴趣。我们不难发现,神性逐渐减少而人性逐渐增多了。古典时代的理想平衡已经打破,世俗化的审美趣味占了上风。当然,这种转化是复杂的、缓慢的而且依然是在古典神性的统率下进行的。

希腊化时期经历了三百年,在这漫长的年代,希腊人醉心于对以往古典趣味的探究和回味。在艺术创作上,他们没有很大的创新。不过,他们在对前人成就的总结和深化上取得了成果。这表现在作品艺术形式上愈来愈臻于完美纤巧。这也是世俗化的一个反映。与《蹲着的阿佛洛狄忒》同一原作的另一摹品《沐浴的维纳斯》,脸部表情依旧保留着古典时代那种神的静穆,但身躯的美艳色彩却显而易见。不过,它们还是能够很好地协调在一起的,使整个作品观之仍然古风犹存。到希腊化晚期还出现了那个登峰造极的杰作《米罗的维纳斯》,在她的身上几乎集中了以往灿烂时期所有的艺术特征:五世纪艺术中那种体现神性庄严的简练、概括手法;四世纪艺术中散发着自由和谐的社会气息的脸部表情和身体姿势;希腊化时期显露自然、人间意味的肌肤、衣纹的处理……她的确是整个希腊古典艺术优秀风格集大成之杰作,在人类艺术历史上树起了一个光辉的里程碑。

阿佛洛狄忒从她“诞生”到这个时候,已经经历了几个世纪。当然,她是作为神而降临到人世间的。也就是说,希腊人是按照自己心中神的形象去塑造她们的。在古代希腊,人们对神有自己的模式。譬如,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神的活动是静寂的、不带动态的。我们看到的就是这些在静默沉思中享受幸福和欢乐的女神。透过这些动作简约、表情静穆的雕像,我们也看到了古代希腊人的最高神性理想。从另一个角度上说,也就是看到了当时社会体现统治阶级的意志的约束与抑制。与此同时,一种体现了自由突进的人类自身生产本能的世俗性也共存于其中并与之对立。只要这种抑制稍微放松,这种突进就会加剧。随着社会的经济、政治形势的变化,对立的双方也相应地互相转化着。神性加强,人性减弱,反之亦然。这种不断变化,也促进了艺术的向前发展。在古代希腊的短短四五百年中,虽然总的来说是“不带动态”的,但是,其表现形式仍然经历了由立正、稍息、起步到下蹲;由着衣、半裸到全裸;由窈窕少女、健壮的少女到丰满的少妇等变化。从根本上来说,这些都是社会经济、政治变化在审美意识中的反映。然而,审美的享受是与心灵的自由密切联系的。人本能的欲求时时受到压抑,又不断得到升华。从整个裸体艺术发展历史来看,古典希腊时期是一个典型的性的升华期。然而,社会的发展是不会终止的,它总是由不平衡到平衡,再由平衡到达新的不平衡,往复以至无限。公元前5世纪到公元前4世纪,由神性转向人性。经过希腊化时期人性的滥溢,后来又逐渐由人性转向新的神性的统一。这种滥溢过后的统一,不会再是原样的恢复,它往往以一种新的方式出现。于是,一个新的阶段——性的变态期,又在裸体艺术历史上开始了。

 

上一页形形色色的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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